“輔相,走吧?!睅酌F人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賀蘭藹頭,苦勸道。
賀蘭藹頭回過神來,道:“還可以組織人手再衝一次?!?
“別打了,藹頭!”有人怒了:“騎不了馬,只能步戰(zhàn),上再多人也是送死?!?
賀蘭藹頭又扭頭看了一眼,衝鋒的三千人已經開始崩潰。
他心急如焚又惱火無比,更是不甘心得很。
但人家說得也有道理,下馬步戰(zhàn)便捨棄了自己最大的優(yōu)勢,你怎麼和人家錘鍊了多年武技、廝殺二十年的隊伍比?
況且,晉人以逸待勞,說不定比他們多休息了一天半天,而他們是一直狼狽趕路到這裡,體力大虧。
猶豫間,後邊又有部大趕至,道:“輔相,車焜部的人在數裡外停下了?!?
此言一出,衆(zhòng)皆唾罵。
車焜氏本來就是最晚投靠的,顯得三心二意。這會明顯是想觀望一下,能不能直接衝破阻截,返回盛樂,他們壓根不想拼命。
“撤!繞路?!辟R蘭藹頭關鍵時刻還算果決,下達了命令。
眼前這條只是最便捷的路,卻不是唯一的路,完全可以繞路,只不過這樣一來,路上就要走散不少人了,比如直接選擇與他分道揚鑣,渡河西進的那幫人。
原本賀蘭藹頭還不屑,即便有人蒐羅船隻,河對岸有人接應,一天能渡個幾百人、千把人頂天了,七八千人哪那麼容易?
但現在笑不出來了。今天是六月初二,他們應該已經開始渡河兩三天了。
土地泥濘之下,他們不好跑,晉人追擊也麻煩,反倒便宜了這幫在渡口等待過河的人。
“我親自斷後,你們帶人先……”賀蘭藹頭剛說一半,已經有第二批人開始跑了。
遠遠地看不清是哪家的部落,或許是幾個中小部落的兵合在一處,總計一千四五百人,牽馬步行,往西邊的丘陵地帶繞行。
再看東面,也有千餘人悄然離去。
他的眼神頓時有些黯然。
能跟著他跑到這裡的,都是不太願意投靠王氏母子的,但程度輕重有別。
忠心最少的,半途就分道揚鑣了。
忠心稍多一些的,勉強跟著他繼續(xù)北進,但就像車焜那樣,出發(fā)時比他們稍晚,一聽聞接戰(zhàn),於十裡外止步觀望。
忠心最多的,就是願意跟著他上戰(zhàn)場的,但現在攻勢受挫,眼見著也不想打了。
“撤吧。”賀蘭藹頭收拾心情,說道:“我親自帶人斷後,你們先走,匯合車焜部,繞路!”
說罷,不再猶豫,親自組織了第二波人手,在原本厚賞的基礎上,再加一倍,就地固守。
另外,他還組織了一波騎兵。
只不過這些人剛上馬衝了數十步,就有點人仰馬翻的感覺。沒辦法,暴雨纔過去不到一天,地面太泥濘了,根本走不動。
騎兵們咬著牙,開始慢跑。
馬兒不情不願地噴著響鼻,脾氣十分暴躁。
不少戰(zhàn)馬直接人立而起,試圖把背上的騎士甩落馬下。
還有不少騎士連人帶馬摔倒在地。
地面鬆軟泥濘,人倒沒多大事,戰(zhàn)馬卻摔得不輕,痛苦地嘶鳴著。
金正遠遠見著,也不猶豫,直接下令隨軍的五百羯騎出動,阻攔一下敵人的騎兵。
索頭下馬步戰(zhàn)的話,他一點不慌,壓根沒放在眼裡,但如果上馬衝殺、馳射,還是有點威脅的,於是果斷派出手頭僅有的騎兵部隊。
帶隊的羯人部大面有難色地看了看溼滑泥濘的草地,道:“都督,其實我軍壓根就無需野戰(zhàn)。這會敵已大潰,收兵回營即可?!?
他其實一點都不支持出營野戰(zhàn),之前就已提過一次了。
索頭亂糟糟地撤回,你堅守營壘,他們不過七千人,難道能攻下他們三四千人把守的營寨?根本沒必要出營羞辱他們,萬一出點意外怎麼辦呢?
不過現在打贏了,他也不好多說什麼。但要不要見好就收啊?
“你不懂?!贝丝探鹫那榇蠛茫唤橐舛嘟忉屃艘痪洌骸皵耻娎仟N而來,士氣低落。我軍以逸待勞,士氣高昂。如此都不敢野戰(zhàn),恁的讓人輕視。無需多言,出戰(zhàn)便是了?!?
“是?!辈看鬀]有再堅持。
他早先本來就是劉夫人的部衆(zhòng),再劃撥出去,裡外裡都是劉家人。
劉夫人特地召見了他們這些舊部,仔細叮囑一定要力戰(zhàn),樑王會給予官爵、金帛賞賜。既如此,沒什麼可猶豫的了,拼就是了。
雙方都跑不了馬,就在泥濘中來一場血腥的廝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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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的騎兵雖然人仰馬翻,前進起來也十分滑稽,但還是先於步兵接戰(zhàn)。
一片泥濘的草地上,間或還夾雜著少許菜田,騎兵用慢得令人髮指的速度互相靠近,然後幾乎站在原地,揮舞著刀槍,狠狠朝敵人身上招呼。
騎士一個接一個落馬,慘呼之聲動天徹地。
剛剛吸飽了雨水的草地又貪婪地吸收起了鮮血,連帶著菜畦中綠瑩瑩的蔬菜也變得妖豔了起來。
正面戰(zhàn)場上,府兵已經轉入追殺狀態(tài)。
三千多索頭潰不成軍,大喊大叫著向後退去。
有人跑著跑著,乾脆不跑了,直接癱軟在地。
府兵也不管這些人,繼續(xù)追擊,勇猛無比。
一個接一個失去鬥志的索頭被砍倒在地。
一個接一個精疲力竭的敵人癱在地上直喘粗氣。
一個接一個麻木的鮮卑人渾渾噩噩地向後逃去,衝擊己方陣營。
“嗖!嗖!”先是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出,將如無頭蒼蠅一般亂跑亂撞的索頭射倒在地。
這是一次警告,警告這些潰兵不要衝亂己方陣型。
但似乎沒太多用。
有的人清醒過來,向兩側散去,奔回後陣。
有的人在周圍恐慌情緒的影響下,依然無腦亂跑。
“嗡!”大片箭矢密集覆蓋而至。
正往後潰散的索頭大面積倒地,屍橫遍野之處,真真慘不忍睹。
“嗡!”第二批箭矢落下,再度掃倒一大片人。
潰逃中的索頭這才如夢初醒,很多人推開袍澤,奔向兩側。
不過還有些人失魂落魄,彷彿失去了所有感知,對外界一切充耳不聞,只被自身恐懼的情緒裹挾著,機械地往前跑著——事實上可能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往哪跑。
強勁的箭矢射了過來。
將這些人接二連三掃倒在地,就連追殺較快、緊緊綴著這些潰卒的大晉府兵也被射死射傷了不少。
他們大聲呼喊著,讓刀盾手趕緊上前,遮擋敵人的箭矢。
敵人的箭矢一刻不停地落下。
己方陣中也有弓手上前,還擊個不停,雙方陣型之中不斷有人倒下,場面血腥無比。
“噹噹……”鉦聲自身後寨中響起。
府兵們正想前衝,聞得退兵的號令,再不甘心,也只能暗歎一聲,快速收攏之後,向後退去。
撤退之時,他們甚至還幻想索頭追擊而來,他們再返身力戰(zhàn),將他們砍個七零八落。但索頭只敢遠遠放箭,終究沒有追過來的勇氣。
雙方脫離接觸之後,重新列陣對峙。
這時候他們才發(fā)現,原來是側翼的羯人敗了,一股數百敵騎正往他們後方包抄而來。
營壘中已派出了最後的數百預備隊,前出接應他們。
見到己方追殺之人撤回來後,他們在軍官的帶領下,轉向朝索頭騎兵衝去。
敵騎衝不起來,知道此刻與步兵交戰(zhàn)就是找死,於是一撥馬首,慌忙退去。
數百人追殺在後,一直前衝了二百餘步,斬殺百餘敵騎,這才收兵回營。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金正親自出營,整頓部伍。
還剩步騎兩三千人,收攏之後,士氣還算高昂。
“給駱縣那邊傳令,那破城可以扔了,留少許人手監(jiān)視便可。”金正找來信使,仔細吩咐道:“剩下的人都調來這邊。”
“遵命。”信使轉身離去。
金正想了想,又喊來第二名信使,道:“你帶兩個人,一起向東,往善無方向前進,催一催徐朗,問問他還有多久才能趕到?!?
“吃些食水?!苯鹫铝罱o每個人分發(fā)乾糧、水囊,讓衆(zhòng)人恢復下體力。
太陽漸漸西垂,激戰(zhàn)了一整天的草地上到處是人馬屍體,可謂慘烈。
金正覺得時間不多了。
方纔他發(fā)現有一股敵騎翻越了西邊的矮丘,顯然是繞路回盛樂了。
還有一部分人直接向南跑,可能是去匯合大部隊,也可能他們的牧地就不在盛樂,不願跟著賀蘭藹頭繼續(xù)賣命了。
如果徐朗的援軍能及時趕至,那麼今天他有把握將大部分敵人都留下。
可若慢個一兩天,可就難了。
入夜之後,敵人有了掩護,四處亂跑,金正也不知道該往哪追。
食水很快吃喝完畢,又休息了片刻後,金正下令列陣。
這個時候,西邊的陽光只剩下最後一線了。
鼓聲響起之後,金正留陳金根守禦營壘,親自帶隊,領著一千八百戰(zhàn)兵直衝而去。
賀蘭藹頭親自鼓舞士氣,迎頭而上。
戰(zhàn)不兩合,沒有絲毫意外,即便是賀蘭藹頭最精銳的親信,在左飛龍衛(wèi)府兵的攻勢下還是潰敗而走。
位於中陵川東岸的千餘索頭見狀,直接遁去,連增援的意思都沒有。
入夜之後,金正又率軍追殺二十餘里,再度斬首數百,俘千五百餘人、繳獲戰(zhàn)馬五千餘匹,這才收兵回營。
六月初四,徐朗終於帶著萬餘人氣喘吁吁地趕至,於是分出一部分人馬,搜山追剿。
另一部分人馬則向北前進,挖溝列柵。
盛樂方向確實有先頭部隊趕至了,許是接應到了一部分繞路翻山的潰兵,得知了前方地戰(zhàn)鬥結果,他們猶豫再三,最終沒有輕舉妄動。
六月初五,斬首數百,俘五百餘潰卒,獲馬兩千。
六月初六,俘斬五百。
初七,再殺百餘人,俘四百餘。
至此,連帶著攻駱縣時的斬獲,金正這一突擊,取得了殺敵四千餘、俘兩千餘人的戰(zhàn)果。
丘敦氏所領的數千騎已經大半渡河至西岸。
隨著前路受阻,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過來投奔,至初十,總共也就八千餘人成功抵達西岸。
此時追兵大至,仍滯留在東岸的索頭立刻潰散,連一點抵抗的念頭都興不起來。
附近的部落噤若寒蟬,紛紛遣人接洽投降。
也是在這一天,賀蘭藹頭掙扎著回到了盛樂,一路有人潰散,一路又收攏散卒,最終跟著他回到盛樂的不過兩千人罷了。
別的賬就不算了,此番跟著他南下的三萬騎,差不多損失了三分之一。
不,如果算上投降的竇勤、竇於真父子,這損失更難以估量了。
六月十一,聽得王氏之兵至參合陘,招撫了許多部落,並與不願投降的數部激戰(zhàn)後,賀蘭藹頭終於不再猶豫了,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盛樂,已沒有再守下去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