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1章 鴻篇鉅著

神龜七年（323）正月是疫情高峰。

平陽城東新建起的淨土寺內(nèi)，佛圖澄正在主持儀式。

溫嶠唉聲嘆氣地坐在一旁，心情低落。

在晉陽追隨劉琨多年，早已見慣了生離死別，但人被疾疫帶走，依然讓他心情沉重。

離他最近的一具棺槨裡躺的是王裒。

前樑國御史左丞，因年老體邁，一年前致仕，留在平陽開館收徒，教化胡漢門生。年前突然染疫，臨死前請停棺於淨土寺地宮，待來年疫散後歸葬青州。

樑王同意了他的請求，並賜冥器、資費若干，著歸葬時沿途官府給予便利。

司空劉翰亦在一旁。

他與王裒相識不久，但志趣相合，短短幾年內(nèi)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故來送老友最後一程。

“劉公，大王說瘟疫之屬甚多，並不止一種病，此番疫起，是爲何病？”溫嶠聽著法師們的唸經(jīng)聲，只覺焦躁，遂問道。

“時人皆言疫，實不知何病也，老夫亦不知。”劉翰搖頭道：“咸寧元年（275）冬月大疫，洛陽死十萬人，慘不忍睹。如此酷烈，恐非病也。”

溫嶠一愣。

“疫，役也，有鬼行役也。人——都被鬼拘去當役徒了，此爲一說。”劉翰用平靜的語氣說著毛骨悚然的事情：“故疾疫起而巫者貴，而今平陽城中‘屍注’、‘鬼注’之符價比千金。”

溫嶠忍不住皺眉，道：“巫者多欺世盜名之輩。有人棄醫(yī)藥，往事神，潛心鑽研，仍不免死。然臨死之際，不恨棄醫(yī)，而恨事巫之晚也。豈不可笑？”

劉翰輕嘆一聲，不再多說。

年輕時他也如溫嶠這般，熟讀《傷寒雜病論》等醫(yī)書，但經(jīng)歷了幾次大疾疫後，他茫然了。

咸寧元年那次，朝廷也召集醫(yī)者，商議對策，然後派遣官員，巡視疫情，發(fā)放醫(yī)藥，掩埋死者，但光洛陽一城仍然死了十萬人……

發(fā)下去的藥沒用啊，部分染疫而活者與其說是靠醫(yī)藥治好的，不如說是身強體壯，硬扛過來的。

再往前，三國時好幾次征戰(zhàn)，都因爲軍中疫病，士卒大面積死亡無疾而終。

真以爲大家都是傻子呢？不知道治病？事實上各種辦法都試過了。

醫(yī)書上記載的藥方是最先用的，當疫病依然無法控制，人大面積死亡的時候，人們絕望了，開始求助巫術(shù)、星象。

另外，君主開始納諫修過、祭祀神靈，不管有沒有用，樣子總是要做的。

最有效的辦法其實還是隔離。

年前樑王下令：“官員家中有疫，染疫三人以上者，不得至衙署；染疫一人以上者，不得入宮城；百姓家中有疫者，皆別送一地，施藥救治，家人不得探望。”

又令：“清理被褥，勤於洗沐，灑掃庭院，見鼠蜱蚤者儘速撲滅。”

劉翰自然知道這些命令，他只是機械地讓家人照做，但究竟有沒有用，他心裡真的沒底。

年紀越大，見得越多，他越信玄學。

人真的太脆弱了，之前活生生的一個人，眨眼間就病得起不了身。

篤信儒學的他，以前不太看得起放浪形骸的士人，現(xiàn)在算是有點理解了：世道如此，不如及時行樂。

“庾元規(guī)曾與我提起咸寧那場大疫。”溫嶠突然說道：“庾氏染疫，庾袞二兄俱亡，次兄臥牀，父母諸弟皆出次於外，唯袞不忍二兄無人照顧，自言‘袞性不畏病’，遂親自扶持，晝夜不眠，其間還撫柩痛哭，爲死於疫病的另外兩位兄長守靈。疫勢止歇之後，家人回返，二兄病癒，袞亦無恙。如此，或許只要盡孝心、行義事便可身不染病？”

劉翰聞言茫然。

孝悌在疫病面前真的有用嗎？

藥石無用，孝悌恐怕也無用，什麼都無用，或許只有求神拜佛纔有用——求神拜佛是劉翰年輕時最嗤之以鼻的事情，但當你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絕望之後，就會動搖，就會懷疑一切。

“當……”地宮外響起了鐘聲。

溫嶠、劉翰恍然驚醒。

不知不覺間，法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鄴城大德佛圖澄法師業(yè)已離開。

昏暗的地宮之中，只留下了一具具棺槨。

其中有官員，有軍將，也有捐建此寺的地方富戶，皆停靈於此。

偌大的地宮都塞滿了，外間又會有什麼不一樣呢？

這是一場劫難，無分貴賤。

文才如建安七子，也在建安二十二年（217）“團滅”五人，且分處各地。

溫嶠、劉翰二人齊齊嘆了一聲，出得地宮，歸家去也。

值此之際，當與家人好好團聚，因爲或許下一刻他們中就有人要離去了，沒有任何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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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斯則百堂內(nèi)，邵勳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

他一直覺得瘟疫這種說法太籠統(tǒng)了，從醫(yī)學角度而言，流行病總有具體名稱吧？

他不太懂醫(yī)學，絞盡腦汁，也只在紙上寫下了天花、霍亂、鼠疫、瘧疾、傷寒、血吸蟲病、結(jié)核病等流行病名——他沒有寫上流感，因爲這玩意什麼時候出現(xiàn)不太清楚，但大流行真的很晚了，一戰(zhàn)纔是流感的“高光期”。

寫完這些疾病後，他劃掉了天花，因爲病癥不符。

血吸蟲病劃掉了，地區(qū)不對，病癥也不符。

瘧疾劃掉了，因爲沒出現(xiàn)打擺子的現(xiàn)象。

結(jié)核病也不像。

最後又劃掉了霍亂，因爲沒有大規(guī)模腹瀉。

那麼就只剩下鼠疫和傷寒了，或許還有其他，但他實在想不起來。

至於傷寒，似乎也有腹瀉癥狀，他不太確定，而且他讓人儘量喝熱水——這在此時其實並不容易，因爲柴禾是要成本的，燒水也要費時費力，你下達命令是一回事，實際執(zhí)行則是另一回事，穿越者一個人也沒辦法。

邵勳最後在鼠疫上面圈了圈，面色凝重。

草他大爺，不會真是這個吧？但他卻不知道鼠疫的具體癥狀——這病在明末時大流行，其時也被稱爲“瘟疫”，不過醫(yī)學發(fā)展到那會，已經(jīng)有所進步，瘟疫也有了細分，鼠疫被稱爲“疙瘩瘟”，因爲患者皮膚隆起，“嘔血死”。

邵勳研究了半天，毫無頭緒，最後只能抓住最根本的東西，傳染病防治三要素：控制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保護易感人羣。

其實，他之前下達了一系列命令，都是基於這三要素來的。

只不過真搞不清楚具體是什麼病，只能讓掩埋屍體（火化做不到）、消滅鼠蜱蚤等。

至於隔離染疫者，減少接觸，都是爲了防控疫情。

另外，官府也採買了不少醫(yī)藥發(fā)放，有沒有用不知道，數(shù)量也是嚴重不足的，因爲這年頭有病不治的人佔大多數(shù)，草藥“產(chǎn)能”只夠富裕人羣消費。

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

至少，他治下的官僚機器還算是有活力的，他有信心比原歷史上少死人。

呃，控制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保護易感人羣是邵勳認爲最重要的是，但對此時社會上絕大多數(shù)精英來說，最重要的則是——

《請施仁政疏》，作者庾琛，內(nèi)容：“……水旱害人，疾疫相繼，蓋教化未感於生靈，精誠未通於天地……當偃武止戈，蠲免糧帛……”

庾琛之外，太保潘滔請雪冤獄。

左軍司王衍認爲國中“人事失宜”，應“檢視過失”、“虛心納諫”。

尚書令裴邈引用《左傳》中的“山川之神，則水旱癘疫之災，於是乎禜（yíng）之”，認爲應“祭祀神靈”，舉辦規(guī)模浩大的儺禮來驅(qū)逐鬼邪。

最後一條讓邵勳差點爆粗口，直接駁回了。

隨後，他又突然想到，駁得了裴邈，駁得全天下之人嗎？

裴邈爲何這麼說？因爲天下很多人就是這麼認爲的，他們認爲這是對的。

這就是時代風氣、社會背景、全體百姓的三觀，你想一個人來改變這些？

人力有時窮，或許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nèi)，做一些正確的決策，儘可能挽救更多的人，從一點點細微之處改變，就已經(jīng)不錯了。

“來人。”邵勳喊道。

殿中令史吳離、侍中羊曼從隔間走了進來，行禮道：“大王請吩咐。”

“給丞相傳令，將太常、少府醫(yī)官析出，並置太醫(yī)署。”邵勳說道：“太醫(yī)署首要之務，乃編纂《風土病》一書。”

“何爲《風土病》？”羊曼問道。

“天下諸州分列，每一州多發(fā)之病，謂之當?shù)仫L土病（地方性流行病）。”邵勳說道：“疾疫勢歇之後，令太醫(yī)署至各處刺訪，詳細載錄風土病高發(fā)時節(jié)、病癥以及防治之法。每一種病都要列個病名，我不想看到‘瘴癘’、‘瘟疫’這種不清不楚的統(tǒng)稱，給我細一點。羅列較多且確證無誤者，吾不吝金帛、官爵賞賜。”

羊曼一聽，愣住了。

這種書需要集天下之力編纂，只有君王纔有這種能力推動。

可一旦編成，將是不得了的鴻篇鉅著，對天下的影響極爲深遠。

編完之後，一郡發(fā)一本，從此以後，地方官員們可參照此書，判斷時疫到底是什麼病，做到對癥防治——即便治不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預防——不至於像無頭蒼蠅一樣亂來。

此舉不知道可挽救多少人的命。

羊曼深施一禮，道：“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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