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晨,銀槍中營六千余人輕兵疾進,抵達了萊蕪縣。
這是真正的“輕兵疾進”,即不攜帶鎧甲等阻礙行軍的東西,輜重也被拋棄了,人攜數(shù)日食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掉隊的人一大堆。
這種極限行軍,一般只在有非常緊急的軍情,或者決定抄小路間道偷襲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生。屬于放大自身危險,去捕捉稍縱即逝的戰(zhàn)機。
說白了,就是賭。值不值,全靠主將自己判斷了。
反正歷史上有人輕兵疾進,大勝;有人弄巧成拙,大敗。
張碩(張大牛)奔到萊蕪的時候,點了下人頭,發(fā)現(xiàn)掉隊的多為前年十一月新入伍的兵卒,到現(xiàn)在也不過年余軍齡,各方面條件都不太行,強行軍的情況下掉隊可以理解。
相較而言,入伍兩年的軍卒就好多了。別的不談,至少這段時間是吃飽飯的,時不時還有肉湯、奶酪,身體強壯了,體能上去了,組織度也更高一些,相互間還會互幫互助,掉隊的人就少。
張碩看了眼這幫氣喘吁吁的家伙,決定派副手留鎮(zhèn)萊蕪,收容掉隊的兵士,并等待輜重部隊。他自己則帶著千余“老兵”,繼續(xù)前行,盡快與羊權匯合。
羊忱離萊蕪還有將近一天的路程,聽到前方消息后,大為驚訝。
“王從事,梁公到哪了?”部隊還在行軍,羊忱在路邊草叢里鋪上地毯、案幾,略微休息一會,看完軍報后,問道。
“今早剛有信使來報,還在濟陰等船。聽聞北路打開局面后,決定派義從軍先行,步卒棄舟行陸,兼程趕往高平。”大將軍府從事中郎王答道。
他跟著羊忱來,其實是作為監(jiān)軍的角色。為此,梁公還臨時給他配備了百名刀斧手及六七個文吏,只聽他一人之令。
看得出來,梁公也沒想到開局如此順利。
此番出征,主帥就是梁公,麾下還有三位都督,各領一萬多到三萬多不等的兵馬。
至于梁公,則領義從軍一部、銀槍左營全部及親軍,算上充當輔兵的許昌世兵、濟陰、濟陽二郡丁壯的話,共計二萬步騎,是為壓陣的主力。
三位都督進展順利,他就不會出手了。
三位都督出現(xiàn)重大紕漏,情勢危急的話,他會投入這兩萬兵。
另外,他統(tǒng)率的這支兵馬也有防備南方的意圖。
總之就是預備隊,哪里需要去哪里。
但梁公明顯算漏了。
郗鑒指揮的北路軍一分為二,騎兵突襲,河北兵士強渡大河,圍殲了成千上萬的曹兵。這會他們已在樂安部分反正士族的協(xié)助下,攻城略地,同時切斷了濟南與齊國之間的聯(lián)系,給后續(xù)趕過去的東平、高平府兵及諸郡國步卒創(chuàng)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敵軍人心惶惶,戰(zhàn)意未必有多強。
羊忱率步騎三萬余人進萊蕪谷,前鋒都督羊權說他已看見了臨淄城的輪廓,這大概不是假的。
順利通過萊蕪谷后,他們這一路就游刃有余多了。首要目標就是攻克臨淄,拔除這個能夠威脅后路的城池,同時也能以其為下一步軍事行動的出發(fā)基地,囤積轉運至此的糧草、器械。
臨淄拿下之后,都不帶任何猶豫的,直撲廣固就對了。
就是不知道南路軍如何了。
前幾天才得到消息,金正率銀槍右營乘船抵達下邳,然后又等了兩天,取到了輜重。
徐州刺史糜晃率地方豪族兵馬萬余人與其匯合,北上瑯琊,現(xiàn)在卻不知到哪了。
他們這一路,趕路花了太多時間,應該還沒來得及出戰(zhàn)果。
“南邊如何?”羊忱問道。
“聽聞祖逖在囤積糧草軍資。”王說道:“其他并無動靜。”
“北邊呢?”
“劉曜攻取了太原幾個殘存的縣鄉(xiāng),但并未東進河北。”
羊忱唔了一聲,笑道:“老夫歇夠了,進兵。”
說罷,讓親兵收拾器具,自己牽著馬匹,一躍而上,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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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正這一路確實有點慢,原因無他,距離最遠,路上就耗費了太多時間。
在下邳集結完部隊、軍資后,乘坐船只,沿著沂水北上,但只行了一段就不得不下船步行。最終花了五天時間抵達開陽(今臨沂附近),彼時已是三月二十二日正午。
二十三日傍晚,抵達臨沂縣(今臨沂北五十里)。不知道出于什么惡趣味,金正率軍直趨城南的王導老宅,夜宿其中。
隨后一直沿著沂水河谷進軍,出瑯琊,入東安郡,于三月二十八日夜抵達東莞縣。
全軍在此休整兩天,等待落在后面的輜重部隊,順便恢復主力部隊的體力。
四月初一,全軍保持著中低行軍速度,于初三下午抵達大峴山外,扎營屯駐。
初四上午,金正率親隨幕僚登上大峴山,觀瞭賊勢。
呃,說是觀瞭賊勢,他們第一站抵達的是一座破廟。
甭管廟以前是干什么的,親兵們將其清理了一番,然后搭了五個壇,祭祀五帝。
金正面容嚴肅地帶眾人祭祀完后,仿佛打開了什么心結,笑道:“郗從事、羊司馬來信,言曹嶷大肆抽調兵馬北上堵漏,我本不信,但今來山上許久,卻不見妖兵來斫,吾知其虛實矣。”
來自蘭陵蕭氏、瑯琊王氏、顏氏、東海糜氏、王氏、徐氏、何氏等豪族的將領們湊趣笑了笑。
別管你內心之中對金正是什么看法,現(xiàn)在可是戰(zhàn)時。軍中有禁斬之令,惹毛了金正,名正言順斬了你,理都沒地方說。
“下山吧。”金正最后看了眼高高的山嶺,說道。
大峴山不是什么雄駿山脈。
和太行八陘那等艱險的地形相比,壓根就不在一個等級上。
據(jù)王氏派來的向導所言,過大峴山要走三十五里路。這三十五里中,最難走的其實在山南,也就是金正他們所在的位置。
山不高,但地形有點怪,很多地方只能勉強過一輛馬車,會車是絕無可能的。
走完山南這一段后,路要好走很多,直至大峴關為止。
從正常軍事角度來看,守大峴關必守關南的幾個險要地形。沒有城池,你也得筑幾個寨子出來,依托地勢和堡寨,一點點消磨進攻方的兵力和銳氣。待他們攻至大峴關前時,已經(jīng)損兵折將,士氣低落,屆時就好打多了。
現(xiàn)在曹軍完全棄守關南,所有兵力收縮至大峴關城以內,本身就落了下乘,更說明他們有點慌了。
慌的原因有很多,現(xiàn)在還判斷不出來。
可能是兵力不足,原本的守軍被大量北調,增援其他戰(zhàn)場,畢竟鮮卑騎兵已經(jīng)在樂安跑馬,隨時沖進北海、齊國。那可是一馬平川的地形,再沒法限制他們了,曹嶷難道不慌嗎?
另外,羊忱已經(jīng)兵發(fā)萊蕪谷,谷中定然激戰(zhàn)連連,即便一時沒法取勝,曹嶷壓力也很大,或許就會抽調臨朐、大峴關一帶的駐軍,增援萊蕪谷。
另外一個原因和前面有關,即曹嶷抽調駐軍后,對大峴關一帶不放心,又增派了兵馬。但這些新到之兵與原本的駐軍不好比,素質低下,戰(zhàn)斗力孱弱,也就只能看看罷了,一打就露出原形了。
金正認為兩方面的原因都有。
晚來還有晚來的好處,艸!
即便這次打贏了,也是承了其他兩路兵馬的情,讓他頗為難堪。
但不管怎樣,先打吧,試一試敵軍的斤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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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六,諸營兵馬及輜重部伍差不多都到齊了。
當天上午,司馬睿幕府參軍顏含的族弟顏卓率軍兩千,沿著山路向上走,直趨大峴關城下。
因為山路崎嶇,且地形不利,什么攻城器械都擺不開、用不上,顏卓這兩千兵只能扛著大盾、長梯,用蟻附攻城的方式硬磨。
金正找了個利于觀戰(zhàn)的山坡,率諸將觀摩戰(zhàn)局。
城頭射下了密集的箭矢,間或夾雜著弩機發(fā)射的“嗡嗡”聲。
顏氏部曲一時間死傷不輕,待攻至城下壕溝附近時,已經(jīng)躺下了兩百余人。
部眾喧嘩聲越來越大,有潰散的趨勢。
金正面無表情地下達了第二陣出擊的命令。
東海何氏子弟率一千七百余兵跟上,刀出鞘、弓上弦。如果頭陣的顏氏兵馬不戰(zhàn)自潰,則后陣斬前陣,堅決不許他們撤下來——要撤,也得等命令,得到允許方能走兩邊的密林山坡下來。
顏氏部曲很快填平了部分壕溝,沖到關城下方,蟻附攻城。
這場戰(zhàn)斗沒持續(xù)多久。
顏家部曲甚至連城頭都沒攻下,就徹底潰散了。
何氏部曲立刻放箭,將逃得最快的顏家兵盡皆掃倒。
后面的顏氏部眾進不敢進,退又不敢退,頓時哭喊連天。
何家部曲接到命令,擊鼓進軍。
顏氏潰兵步步后退。到了最后,終于硬著頭皮發(fā)一聲喊,扛著長梯再度攻城。
慘烈的搏殺立刻在關城上下展開。
雙方將士漲紅著臉,大聲怒喝著,拼盡全身力氣,收割當面敵人的生命。
第二陣何氏部曲繼續(xù)推進。
第三陣東海王氏的兩千兵已經(jīng)在整隊了。
他們面色凝重,如喪考妣,腿不自覺地發(fā)抖,但沒辦法,后頭似乎又有口令聲響起,蘭陵蕭氏的兵馬正在集結。
最先攻城的顏氏兵馬終于支持不住,最后的勇氣消耗完畢,二度潰散。
山坡上旗號亮起。
顏卓如蒙大赦,披頭散發(fā)的他帶著殘兵敗將,分兩路,從左右兩側山林中慢慢撤了回來。
正面戰(zhàn)場之上,何家軍緊隨其后,發(fā)動了迅猛的攻勢。
金正默默觀察著。
敵軍的箭矢依舊十分猛烈,不知道殺傷了多少己方軍士。但顏氏潰散的時候,他們居然沒有開城追殺,這有點不可思議。
守城有這么死守的?守將會不會打仗?
他若有所悟,沉住氣繼續(xù)觀察。
何家軍其實也沒堅持多久,不過他們攻上了城頭,與敵軍廝殺一番后,最終功敗垂成,潰散了下來。
金正睜大了眼睛,不放過敵軍一絲一毫的動作。
方才何氏部曲攻上城頭的人其實不算多,但敵軍卻費了好一番手腳才將他們清理干凈。這說明了一件事,至少城頭準備近戰(zhàn)的敵軍素質堪憂,不似經(jīng)制兵馬。
何家又攻了一次,只不過這一次沒上城頭,似乎那口氣泄掉后,士氣過于低落,攻不上去了。
金正令何氏部曲撤退,至后方收容整頓——整頓完畢之后,過幾天還可以上戰(zhàn)場。
第三陣東海王氏的兵上了。
他們甫一進攻,金正就瞪大了眼睛。
敵軍第一批弓弩手退下去了,換了一批人。但這批換防之人的水平就遠遠不如之前了,射箭有些生疏,速度不夠快,準頭也堪憂。裝填弩機的兵士笨手笨腳,以至于射擊節(jié)奏都明顯被打亂了。
“哈哈!”金正笑出了聲。
邵師常說打一打,試試對方的斤兩,此為至理名言。
很多時候光看是看不出來的,必須真刀真槍對上,才能試探出敵軍的真實水平。
東海王氏的部曲戰(zhàn)斗力有點猛,比前兩家厲害多了,看樣子是有點老底子的。
他們扛著長梯,攀援而上,殺聲震天。
城頭守軍手忙腳亂,拼死抵御。
一時間,尸體紛紛墜落,在城下摞了一層又一層。
第四陣蘭陵蕭氏的一千五百兵很快增援而至。
第五陣東海糜氏的兩千人已經(jīng)在做準備了。
守城敵軍明顯有點驚慌。
關鍵時刻,守將帶著生力軍上城,才將東海王氏最兇猛的一次攻勢擊散,將其徹底趕下城頭。
撤退的旗號豎了起來。
王氏兵馬紛紛潰逃,有如劫后余生一般。
第四陣開始了進攻。
金正放松了下來。他已經(jīng)覷得敵方虛實:有能打的精兵,但數(shù)量不多,缺乏訓練、濫竽充數(shù)的丁壯一大堆。
這城不算難打。
他已經(jīng)盤算著,何時投入精銳的銀槍右營,一錘定音。
他的目光甚至在大峴關兩側逡巡,看看有沒有小路可以繞過。
誠然,如果真有小路,敵人一定會伐木設柵,嚴防死守。但那又如何?打就是了。
就是欺你兵力不足,兵員素質低下!
這破城,最多三天,老子就給你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