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志逝世,排場自然不可能低。
生前時,邵勛甚至詢問過他要不要朝廷追贈什么,結(jié)果老盧居然不想保全自己一世晉臣的名聲,明確拒絕了。
如此,看樣子只能等禪代后新朝追贈了。
前御史大夫、現(xiàn)太常卿(從三品)崔遇帶著龐大的隊伍,親往鄴城主持喪禮。
邵勛次子獾郎一同跟隨而去。
安排這些事后,邵勛來到父母所住的殿室。
多年前他寫檄文嘲笑石勒棄母千里,不奉晨昏,其實他也做不到,就連不出征的時候都做不到每天見面。
今日聽聞盧志之事,有所感懷,于是來到了此處。
其實,爺娘年歲很大了,皆已年近七旬,這在古人中算是高壽——當然,和劉淵曾經(jīng)的老師崔游還是沒法比,他九十三歲那年還被劉淵邀請做官,拒絕后沒多久就死在了家中(應(yīng)該是正常死亡)。
去年大疫,邵勛讓爺娘單獨住在一個小殿室內(nèi),除了他經(jīng)常去看看之外,幾乎不與外人接觸。疫情消散后,邵勛讓他倆也別再種菜了,歇息歇息好了。
到了今年,他倆確實不種菜了,但還拾掇了點瓜果,每每照看,算是一種寄托。
父親現(xiàn)在愈發(fā)沉默寡言,母親的話則多了很多。
“小蟲,侯老三那人你怎么也招進宮來了?”母親劉氏絮絮叨叨:“那個人不行,以前欠錢不還,被人瞧不起。”
“都是鄉(xiāng)人,還識字,在外朝當個雜役小吏。阿娘若不喜歡,兒將其斥退便是。”邵勛對這些人是真的不太熟悉,很多聽到名字時有點印象,但沒怎么接觸過。
“斥退就……”母親到底還是善良,到最后嘆了口氣,道:“外朝就算了,別來后宮即可。”
“侯老三的兒子入宮當宦者了。”沉默寡言的邵父突然說道。
邵勛有些驚訝。
其實,這兩年還真有不少主動入宮當太監(jiān)的,攔都攔不住。
有人是生了兒子后入宮,有人等不及,直接過繼了一個,基本都是東海人。
邵勛一度覺得,這些人不會弄成和唐朝那樣的太監(jiān)世家吧?
世代當太監(jiān),謂之宦官世家。
不同品級的太監(jiān)可收多少義子都有規(guī)定,制度相當規(guī)范。
爹在宮中當太監(jiān),兒子娶妻留下后代后,接著入宮頂替,主打一個肥水不流外人田。
或許,在很多人看來,娶妻生完孩子后,胯下那一刀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比在家餓肚子強。另外還能撈錢,好像也不錯,看你如何選擇了。
“宮中說是來了很多東海人,可都不認識。”劉氏又道。
“阿娘若想見見鄉(xiāng)鄰,兒可行文東海國,遣其派官查訪,接來平陽。”邵勛說道。
“別作孽了。”邵父擺了擺手,道:“人家過得好好的,一把年紀了,千里搬運,有幾個人經(jīng)得住折騰。”
“阿爺說得是。”邵勛笑道:“兒考慮不周。”
“你不是考慮不周,你是當武夫久了,人命在你眼里就不是個事。”邵父嘆道:“其實當年我上戰(zhàn)場廝殺,時日久了也這般。”
“還廝殺呢?”劉氏撇了撇嘴,道:“甲都丟了,狼狽奔竄回來。”
“這事就過不去了是吧?”邵父不滿道。
邵勛暗笑。
“小蟲,你吃過飯沒?”劉氏突然問道。
“一會去溫明殿用飯。”邵勛說道。
“可惜今年沒種春韭,你少時可喜歡吃了。”聽到兒子不在這用飯,劉氏有些失落。
“阿娘享福便是,何必勞心勞力?”邵勛說道:“待我閑下來,種點春韭給阿娘吃。”
“你有大事要做……”劉氏嘆道:“阿娘也就嘆息,可能陪不了你幾年了。”
說罷,神色有些哀傷。
生老病死,無人可免。
“阿娘身體康健,何出此言?”邵勛沉默了一會,道:“打完鮮卑和匈奴,我便留在宮中,不跑了。”
“一定要親自打么?”劉氏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父年輕時出征,餐風露宿,臨老一身病。你現(xiàn)在正值壯年,感覺不到——”
“沒那么玄乎。”邵父插言道:“餐風露宿說的是小將。我年輕那會出征,大將、都督還有坐著板輿出征的呢。將士在前方廝殺,都督住在后面城里,還有閑心欣賞歌舞。”
邵勛含笑點頭,老爹不愧是丟盔棄甲成功跑路的兵油子,懂行。
剛起家那會,親領(lǐng)一軍,確實艱苦。很多時候親冒矢石,更是危險無比。
現(xiàn)在都是各路大將領(lǐng)兵在前,他大部分時候其實是在行軍,也沒有人規(guī)定他必須哪天、哪個時辰趕到哪里,違令者斬之類。
他的自由度很大,生活其實算是規(guī)律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再者,他現(xiàn)在經(jīng)得起失敗,沒以前中夜起身、籌謀破敵之策時那么煎熬。
當然,和躺在家里肯定不好比。
“哪個將軍這么離譜?”劉氏不相信。
“揚烈將軍王渾,五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時第一次被征發(fā)。”邵父說道。
“這個王將軍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們家可是高門?”劉氏問道。
“死了。”邵父說完,又看向兒子,道:“他們家被小蟲整垮了。”
劉氏啞然。
邵勛笑得樂不可支,心情莫名地好了許多。
老爹雖然少言寡語,但其實內(nèi)秀于心,什么都知道,看得通透,也會用搞笑的方式安慰人。
“所以你別操心了。”邵父又道:“小蟲打了那么多年仗,一比起來,我當年跟過的將軍狗屁不是。他知道怎么贏。”
“兒子比你厲害。”劉氏被懟得啞口無言,最后只能嘟囔了一句,回里間去了。
邵父看著天,慢悠悠地說了一句:“你整垮了那么多當年我見都不配見到的高門大族,當心點。”
“我明白。”邵勛點了點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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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上陣?”徽光殿外,王景風可憐兮兮地說道:“虎頭才十歲,在家里讀書不好么?”
邵勛突然又想笑。
王老登上躥下跳,和人爭得不可開交,結(jié)果王景風卻不想他外孫隨軍。
“十歲不小了,隨我感受下戰(zhàn)場氣氛。”邵勛說道:“放心,大部分時候待在后方,你擔心什么?”
“你現(xiàn)在女人那么多,就不對我好了。”王景風急道:“不光不對我好,還不對虎頭好。”
邵勛不理,只看向兒子,道:“虎頭,你愿意隨阿爺出征么?”
虎頭(邵裕)先看了眼母親,心虛地避開了視線,然后堅定地說道:“阿爺,我要去。”
王景風直欲暈過去。
“慈母多敗兒。”邵勛看著兒子,用鼓勵的語氣說道:“隨阿爺去見識下大漠長河,馳騁于草原之上時,彎弓殺敵,那才是男人該做的事情。”
虎頭眼睛一亮,道:“阿爺,我最喜歡射箭了。”
說罷,拍了拍腰間的弓梢。
老實說,雖然很警惕士族,但邵勛真的很喜歡老四虎頭。
原因無他,身體骨架大,發(fā)育后一定是個壯漢,很像他邵某人。
王景風這個大傻妞,無意間為邵家誕下了個猛將之才啊。
“大王。”王景風見兒子跟著一起“傻”,又換了副語氣,可憐兮兮地說道:“虎頭還要讀書呢。”
邵勛哈哈一笑,道:“阿魚,你不如遣人問下太尉的意見。”
王景風畢竟不是真傻,這還用問嗎?父親正愁不知道怎么吹虎頭呢,現(xiàn)在有出征的機會,還不吹他“文能和政”、“武能平亂”?
這般“才兼文武”之俊異,不愧是我王衍的外孫啊!
王惠風在一旁靜靜看著。
邵勛走了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還是這么淡然。我們的孩子再大些,也要這般。”
“隨緣即可。”王惠風說道。
“那是我們的孩子。”邵勛強調(diào)道。
“你是不是很得意?”王惠風為邵勛整理了下袍服,語氣不變:“我這么淡然的女人,也讓你得手了,還為你生了孩子。”
邵勛被戳破了心思,有些尷尬。
“不要忘了你答應(yīng)我的事。”王惠風輕聲說道:“百姓太苦了。”
“好。”邵勛松開了她的手。
王惠風反手抓住了邵勛的手,輕笑了下,低聲道:“其實,有個孩子挺好的,不寂寞。”
邵勛這下是真得意了。
“拓跋三分,互相攻殺,你只要穩(wěn)扎穩(wěn)打,斷不至于大敗。”王惠風又認真地說道:“代國太夫人王氏有大用,別光想著在人家身上逞威。在擊敗拓跋賀傉后,著她招撫亡散,或有奇效。”
“你若是男兒身,張孟孫也得退位讓賢。”邵勛笑道。
“張孟孫乃中書侍郎,大王謀主,萬勿輕慢。”王惠風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道。
邵勛輕輕點頭,然后轉(zhuǎn)過身去,看向兒子,道:“虎頭,帶上你的弓,隨為父出征。”
神龜八年(324)三月初五,平陽城外變成了兵的海洋。
作為先鋒的河?xùn)|董武部“瞎巴”三千人已經(jīng)北上,更有數(shù)萬大軍自各處云集而來。
徜徉在各營陣前時,邵勛只覺身體里某些東西又活了過來。
風驅(qū)銳旅,以全社稷,就在今朝。
而前來送行的國中官員們則神色各異。
終究沒拗過梁王,他以巨大的威望為基,強行推動了這場讓很多人不太情愿發(fā)動的戰(zhàn)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