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六,小寒。
這一天,汴京城大雪遮天。
這一天,東方遠行的叛軍打到了長陽縣,距京城更進一步。
這一天,程云鶴已經三日未歸。
溫暖如春的小閣里,程采夕端坐在銅鏡之前,對著鏡子中眉目如畫的女人愣愣的出神。
她以前從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的容貌,但歲月境遷,女人的天性總有慢慢呈現的一天。沒有女人不愛美,哪怕天天舞刀弄劍的女人。
鵝蛋臉,柳葉眉。帶著長長韻角的眸,遺傳程云鶴的高鼻梁,兩片微微上翹的唇,纖細而優雅的脖頸,微微凸起的精致鎖骨,高高聳起已頗具規模的胸膛。
她發現自己真的很美。
如果不是自己的火爆脾氣,如果不是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如果不是那柄從不離身的寶劍,或許…上門提親的人應該有很多吧?
當然,只能是或許。
她開始羨慕街上相伴而行的男女,情人眼中化不開的柔情蜜意,只是一眼便讓人沉醉。她時常幻想,將來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會是誰?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同一個人。
當年戴著褐色小帽的伴讀小書童,已經換上了象征權勢的華麗衣裳。。 或許她永遠忘不掉前些天他找到自己時騎在馬上的瀟灑模樣,同樣忘不掉自己加速的心跳。
她的玉手情不自禁地撫摸微微發燙的臉頰,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
應該是他么?
應該是他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扭頭看了看自己的繡床。原本整潔的床面已經亂成一團,上面凌亂地擺放著三把寶劍,一襲黑色勁裝,掛在皮袋子上的一堆飛刀……
這些東西陪伴自己走過了無數風雨,仿佛在無聲的提醒著:那個會飛檐走壁懲惡揚善的女人,才是真正的你。
程采夕嘟起可愛的小嘴,俏臉泛起一絲猶豫,又轉回頭來看了看從來都不曾用過的梳妝臺。
臺上擺放著玉漱齋的胭脂水粉,彩云堂的簪子,龍鳳呈祥齋的一對耀眼的金鐲,還有數不清的女飾。她好奇地拿起這個看看,又擺弄一會兒那個,如同一個好奇寶寶。
仿佛過了一萬年這么久,她終于鼓起勇氣,手指捏著丹紅色的胭脂紙,兩片唇瓣輕抿。當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銅鏡中女子白皙的臉龐上,那兩瓣嬌艷欲滴的紅石如此奪目,使她看起來更加美艷不可方物。
“唐安,老娘打算送你一份最珍貴的禮物,如果你以后敢忘了我……我就是做鬼也要殺了你!”
大小姐滿意地笑了笑,慢慢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褐色小包,那紙包上清晰地印著三個字。
蒙汗藥!
妙歌樓里沒有妙歌,也沒了往日的喧囂熱鬧。
整個二樓冷冷清清,只有兩個人。
唐安看著眼前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大小姐,感覺自己的世界觀頓時崩塌了。
女魔頭也會化妝?也會有如此女人的一面?
看看那扎著簪子梳理成百合髻的流云黑絲,刻意描繪過的柳眉,白皙中透著紅潤的俏臉,以及無比性感妖艷的紅唇……
這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大小姐么?
似是被唐安看的有些羞赧,程采夕貝齒輕咬紅唇,嬌嗔道:“看什么看!”
唐安回過神來,眼神中滿帶欣賞道:“沒什么,只是覺得大小姐今天特別的…女人!”
程采夕情不自禁地握緊酒壺,忽然有一種想要拔劍的沖動。這個該死的混蛋,難道自己平日里就那么不像女人么?
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哼,大小姐道:“你知不知道你很不會聊天?”
感覺到四周彌漫的一股殺氣,唐安咳嗽一聲,義正言辭道:“大小姐誤會了,原來在我的印象里,大小姐一向‘賤’不離身,懲奸除惡,俠骨柔腸,乃是我大唐一等一的奇女子。但是現在粉黛輕抹,又有一種別樣的韻致,大小姐你想想,一個女人既有女人妖嬈多姿的一面,又有英姿颯爽的一面,這讓別的女人怎么活?如果一定要找一個詞形容的話……”
看唐安蹙著眉頭仔細思考措辭,程采夕只覺得心中微微一跳,情不自禁地問道:“什么詞?”
唐安裝模作樣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腦袋,兩指并攏沖大小姐鼻子一點:“完美!”
“休…休要胡說!”
從來沒有被男人如此恭維過的大小姐只覺得心如鹿撞,雖然極力掩飾,卻遮蓋不住逐漸變紅的俏臉。
她嗔了唐安一眼,一只玉手輕輕摸了摸自己如玉的臉龐,又有些羞赧地問道:“我…我真有那么美么?”
“你本來,就很美。”唐安有些惡作劇地笑笑,“在我印象里,能跟大小姐相媲美的女人,恐怕只有小龍女了。”
程采夕心中醋意大起,蹙眉道:“小龍女?那是誰?”
“哦,一個朋友,已經好多年不聯系了。說起來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徒弟斷了一條手臂,吃飯都只能用勺子而不能用筷子。”唐安搖搖頭,“不說這些了,大小姐怎么想起來要請我吃酒?難道你忽然良心發現,準備還我那幾十兩銀子了?”
似是被唐安勾起了回憶,程采夕嘴角揚起一絲微笑。當初他剛來程家,自己總和他過不去,借故坑了他的銀子一直沒還,想不到他竟然一直都記得。
“小氣鬼,區區幾十輛銀子記到現在,虧你現在還是堂堂侯爺。”大小姐撲哧一笑,如同百花齊放一般。“我請你喝酒,只不過因為我想喝酒,并沒有什么原因。來,干一杯!”
大小姐忽然很佩服自己。
這輩子從來沒騙過人的她,撒起謊來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小手舉起酒杯和唐安輕輕一碰,大小姐感覺自己的心跳的好厲害。直至看到那杯混了蒙汗藥的瓷杯被送入對方口中,這才俏俏松了一口氣。
她低垂著腦袋,似是害怕自己慌亂的眼神會出賣自己波濤起伏的心情。但這樣的表現在唐安看來,分明就是滿懷心事的表現。
放下酒杯,唐安輕輕嘆了口氣,道:“老爺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
程采夕抬起頭來,有些詫異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張公公告訴我,老爺昨天去找過皇上。”唐安有些黯然道,“東方遠行此次起兵,打的旗號是‘清君側、除奸佞’。明眼人不難看出這只不過是般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一套說辭,給謀反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朝廷里一些貪生怕死之徒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地位,硬是生生將老爺和六王爺說成奸佞,慫恿皇上交出這二人。老爺蒙皇上隆恩,自然不肯見皇上為難,所以主動請纓,寧可背負一世罵名,也要粉碎東方遠行的野心。”
聽了唐安一席話,程采夕神色黯然,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我爹很傻,對不對?”
“的確很傻。他豁出性命不要,甘愿引頸就戮,只為讓東方遠行的說辭不攻自破。即便那老賊起事成功,也會被一輩子弒君篡位的惡名,讓他子子孫孫坐在那張皇位上都如坐針氈。”唐安再喝一杯酒,語氣有些低沉:“但我很敬佩他。”
一個以性命報君恩的人,一個為朝廷鞠躬盡瘁至此的人,值得讓人欽佩。
程采夕低著頭默不作聲,過了好半晌,才輕輕抽了抽鼻子,用手背擦了擦被劉海擋住的眼角,抬起頭來展顏一笑,道:“不說這些啦。他能被皇上關進天牢而不是立刻死掉,在我看來總歸是一件好事。來,咱們再干一杯!”
唐安陪她一飲而盡,想要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眼前的女孩子當初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娘親死掉,從此拼命學武,用野蠻專橫來掩蓋內心的脆弱。其實她這么做,又何嘗不是想要保護自己的家人?
而如今,在國家大事面前,她的一身武藝卻又毫無用武之地,只能默默等待自己的父親變成一具尸體。這個等待的過程是何其漫長,又何其殘忍。
正想著應該如何安慰大小姐,忽然頭腦一陣暈眩。唐安晃了晃腦袋,發現對面的大小姐都變得模糊起來,如同隔著一片水幕一般。
“大小姐…你有沒有頭暈眼花的感覺?媽的,咱們好像喝假酒了。”
“那是你喝多了。”
見藥效終于發作,程采夕巧笑嫣然,伸出五指在唐安眼前晃了晃,發現唐安雙眼迷離,這才放下心來,將俏臉湊了過去,問道:“我今天…真的很美嗎?”
唐安感覺眼皮越來越沉,迷迷糊糊道:“美,要不是…你總是拿著劍…我都想泡你了……”
“咚!”
說完這句話,唐安再也撐不住,額頭狠狠撞在了桌面上,整個人昏厥過去。
總是拿著劍,就不能泡老娘么?你若早點說出這番話,老娘何苦要用蒙汗藥!
程采夕臉色一黑,旋即搖了搖頭,暗道這混蛋向來狗嘴吐不出象牙,何苦和他計較呢?
更何況,以后也沒有機會再與他計較了。
似是為了給自己打氣,大小姐將杯中酒仰頭喝盡,盯著兀自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唐安,喃喃道:“你只要記得我很美,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