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王府的丫頭在前面領路,荀卿染和齊攸往梅園深處行來。梅園,正如其名,園中遍種臘梅,除此之外,只有綠蘿,並無其它花木。顯示冬天賞梅,而沒有梅花可賞的季節(jié),便靠這綠蘿裝點。一路行去,假山、亭臺疏密有致,匠心獨具,大有古意。
沿著青石甬路,地勢見高,轉(zhuǎn)過假山屏障,前面豁然是一大片梅林,林中矗立著一座八角飛檐的閣子,上書三個大字觀雪亭。
早有小丫頭走在前面去稟報,亭子內(nèi)的兩人站起身,迎了出來。
對於康郡王,荀卿染早有耳聞,與齊攸私交甚好。有唐佑年在前,荀卿染心中想得,康郡王也必是位翩翩少年。然而……“哈哈哈,小齊,你可來了,等了你有一會了。”走在前面的是個青年男子,笑著迎上齊攸。
荀卿染知道,這應該就是康郡王。因著某個原因,康郡王之名,對荀卿染可以說是如雷貫耳,因此,她不由得仔細打量。看年紀康郡王也就二十出頭,身形略微富態(tài),金冠束髮,腰橫玉帶,身上是金色暗紋蟒袍,外罩狐裘大耄,倒也顯得氣度不凡。再觀其相貌,鼻樑高挺、眉目清晰,算得上是個俊逸的人物。
齊攸帶了荀卿染出門,目的是家廟,可他們做的事卻是要保密的。因此齊攸纔會先到梅園,將馬車留下,另換了轎子帶荀卿染去家廟。荀卿染心下便猜,這康郡王和王妃,只怕也是齊攸找來,爲遮人耳目的。現(xiàn)在聽到康郡王說已經(jīng)等了好一會了,荀卿染臉上不覺有些歉然。
“妹妹別信實了他的話,他和小齊開玩笑的。”
隨著說話聲,康郡王背後閃出一道亮橘色的身影,正是康郡王妃,曾和荀卿染在容氏的壽宴上見過一面。
“見過郡王爺,郡王妃。”齊攸拱手施禮。荀卿染也跟著飄然下拜。
“咱們兄弟,不用這些客套,來,我這備了好茶,就等你們來。”康郡王託了齊攸的手腕。這兩人平時熟不拘禮,齊攸也就不勉強,兩人先行一步進了亭子。
這邊康郡王妃也扶起荀卿染,含笑上下打量。
“勞郡王妃在此等候。多日不見,郡王妃容光更勝從前。”荀卿染笑道。
雖是客氣話,卻也並非虛妄。康郡王妃,在京城貴婦中也是頗有些名氣。
荀卿染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經(jīng)是高的,康郡王妃比荀卿染還高些,直與康郡王的身量相彷彿。她是康郡王姑媽的女兒,比康郡王大上三歲,兩人是自小訂下的親事,到康郡王十三歲,兩人便成親了。如今做了八九年的福氣,膝下育有一子。
康郡王妃李氏,皮膚白皙,一雙丹鳳眼,眼梢微挑,兩道長眉,全都自然而然,不是粉黛之功。細計較起來,康郡王妃這容貌,只能算中等,然而偏有一種叫人一見難忘的氣質(zhì)。荀卿染暗自將康郡王妃列爲氣質(zhì)美人,是個極有特色的女人。
“妹妹取笑我,倒是妹妹,往這一站,就讓我這滿園紅梅都失了顏色。”康郡王妃笑吟吟地道。
兩人說笑著,也進了亭子。
這亭子設在山丘之上,從這裡向四周看去,就可將梅園景色盡收眼底。亭內(nèi)並不見炭盆等物,但進得亭來,卻覺得從腳底下隱隱透出股暖意,似乎是設了地龍。
亭內(nèi)擺著桌椅,四人圍著桌子坐定。
“我剛得一罐永春佛手,就將去年冬至節(jié)蒐集的梅蕊上的雪,取出來這一罈,泡這茶最爲適宜。小齊,今天可要嚐嚐你煮的茶。”康郡王拿出一個小瓷罐笑著對齊攸道。
荀卿染這才注意到,桌子旁兩個紅泥小爐上,正燒著水,桌上卻是一整套的品茗用具。
康郡王妃瞟了一眼康郡王,語氣微嗔,“哪有你這樣待客的,讓客人來煮茶的。還是我來罷。”
齊攸卻已經(jīng)在丫頭端來的銅盆裡淨了手。
康郡王妃一笑,“我也久沒喝到小齊煮的茶了。”
齊攸將茶罐打開,用茶勺取了一勺茶出來,略停,示意衆(zhòng)人看清。
荀卿染無聊時也曾將茶經(jīng)看過許多遍,認得出,這茶葉,緊結(jié)肥壯,葉片捲曲,色澤砂綠烏潤,正是貴重如金的永春紅芽佛手。
“用了四匹兒馬,才從定淳老王爺那換來這麼一點。”康郡王抱著那小小的茶葉罐,有些肉疼道。
齊攸這邊氣定神閒,已經(jīng)用沸水燙杯溫壺,將茶葉放入茶壺中了。倒掉洗茶的水,這纔將沸水再次倒入壺中,鳳凰三點頭向客人示敬,春風拂面用壺蓋拂娶茶末兒。泡好了茶,將茶水倒入公道杯,才分別倒入每個人的聞香杯。
荀卿染捏起聞香杯,將茶水傾入品茗杯,又將聞香杯在手心中搓了一搓,輕嗅杯中的餘香。早在沖泡的時候,就有馥郁香氣在亭內(nèi)飄散開來,如今聞著,更是幽香綿綿。荀卿染放下聞香杯,才用三指取品茗杯,茶湯橙黃清澈,永春佛手果然名不虛傳,荀卿染心下讚歎,輕啜慢飲。
四人慢慢一邊品茗,一邊欣賞梅林風景。
康郡王似乎有些遺憾,“可惜這幾天沒有雪!”
“京城人口中稱道的京城四景之一,梅林雪映斜陽,說的可就是這梅園了?”荀卿染問道。
康郡王妃笑吟吟點頭,“等哪天下了雪,你們再過來,與這時景色又是不同。”
“京城美景數(shù)不勝數(shù),這四景,是私家的園林中最爲令人稱道的,也分秋冬春夏四季,除了我這梅園,抱樸園的秋天漫山紅葉,芷園夏季的十里荷香,還有就是梨園春天的梨花海。”康郡王侃侃而談。
這四處景緻,荀卿染自入京以來,也有所聞,只是無緣得見,直到今天,才只見其一。
康郡王妃輕飄飄地瞥了康郡王一眼,就從桌邊起身,拉了荀卿染一起離席。
兩人到亭子後院落內(nèi),康郡王妃更衣,就領荀卿染到暖閣中,與荀卿染在炕上坐了。
“妹妹也善品茗?”康郡王妃笑問道。
“不過略知皮毛,不敢班門弄斧,還要向王妃請教。”荀卿染道。
“叫你不要客氣,我的閨名叫鸞玉,小齊也要叫我一聲姐姐的。”康郡王妃道。
“鸞玉姐姐。”荀卿染從善如流。
康郡王妃笑了起來,“這就對了。說起請教,你這可是捨近求遠了。這茶道,我和王爺還有小齊是在一起學的。當初尉遲師傅親自授業(yè),小齊可稱其中翹楚。”
齊攸曾和康郡王妃一起學過茶道?這她還是第一次聽說。荀卿染暗自思量,關(guān)於齊攸的事,她所知並不多,其中大多是出自容氏之口。齊攸和康郡王相交甚密,是自小的交情。看齊攸與康郡王和康郡王妃相處,甚是自在。這康郡王妃自小也曾充男人教養(yǎng),凡讀書、琴棋書畫,甚至騎射,都是和康郡王在一處習學。那是不是說,康郡王妃對齊攸也是非常瞭解的?
“尉遲師傅,可是閩南有名的茶道大師尉遲曉靜?”
“正是,你也知道他?”康郡王妃有些驚訝地問,轉(zhuǎn)而又釋然,“也是了,你們家知道他並不稀奇。”
荀卿染心中暗笑,康郡王妃先前驚訝,是奇怪以她的身份,怎麼會知道尉遲曉靜,繼而釋然,卻是想到了穎川荀家,即使是身爲庶女,自也不比一般人家的女孩。
“家中有藏書閣,閒暇時也曾細讀過茶經(jīng)。尉遲大師卻是聽家父和家叔提起過,說也曾有過來往的。”荀卿染道,“聽說尉遲大師很少收徒,王妃何其有幸!”
“也是機緣,尉遲大師那時已經(jīng)不收徒,因著欠了老王爺一個人情,才澆了我們幾個。那時在梨園,我們都還小,每天在一處,小齊、阿丹、阿澤、”似乎想到什麼,康郡王妃突然打住,“呵呵,還有我,那時淘氣,哪裡靜得下心,開始時,可是讓尉遲師傅大傷腦筋那。”
……觀雪亭內(nèi),康郡王遣退了伺候的丫頭。
“什麼事讓你這麼急,還要派人來請我給幫你遮掩?”康郡王探究地看著齊攸問道。
“一點小事,不好讓家裡知道。”齊攸淡淡道。
康郡王看了眼暖閣,“和你這新娘子有關(guān)?”
齊攸不置可否,既沒有說是,也沒說不是。
康郡王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笑道:“你不說,我也能猜出八九分。這女人的事,沒有能瞞得過我的。小齊,哥哥可得提醒你,女人要寵,但絕不能寵過頭,寵過了頭,乖貓咪會變雌虎,那個苦頭……咳咳……”
康郡王壞笑著碰了碰齊攸的胳膊肘,“哥哥是過來人,你有什麼難題,儘管和哥哥說。這女人的心思,哥哥最明白,哥哥給你支招,包管……”
齊攸淡淡的一眼掃過去,“包管怎樣?”
康郡王聽齊攸語氣不對,“包管,那個……”
“上次咱們約了一起練練拳腳,說好三局兩勝,你卻耍賴,不如這兩天有空就補上吧。”
康郡王立刻乾笑了幾聲,可憐巴巴道,“小齊,沒有你這樣的。上次又不是我的錯,明明是你聽差了。你把我摔的爛桃似的,不是兩清了嗎,怎的還記仇。你可不能娶了媳婦,就把兄弟們當土踩啊。”
“明天正好有空。”齊攸不爲所動。
“哈哈哈!”康郡王豪爽地大笑三聲,攬過齊攸的肩膀,低聲道,“兄弟,是我錯了還不成嗎?”
齊攸又斟了杯茶,康郡王接過去,臉上嘻笑的神情一掃而光,“這次你辦差事回來,聽說陛下很是嘉許。你那原來的打算?”
“沒有變。”齊攸簡單道,“我父親已經(jīng)同意了。”
“那陛下的意思?”
“已有五六分了,還要加把柴。”
……齊攸看著夕陽西墜,從懷中掏出懷錶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時辰不早,該回去了。”
康郡王知道齊攸有安排,也不挽留,只打發(fā)人去請康郡王妃和荀卿染出來。
“放心,今天這件事,別人我一概沒有告訴。就是鸞玉,我也只說是你們夫妻偷空來賞梅。”
齊攸拱拱手,他和康郡王是發(fā)小的交情,知道康郡王是個在大事上心裡有數(shù)的,很值得信賴,他們之間並不需要道謝的話。
……齊攸和荀卿染回到齊府時,已經(jīng)天近傍晚。因齊攸早就安排妥帖,荀卿染也不著急。
荀卿染在二門下了馬車,和齊攸一同往內(nèi)宅來。
“給四爺、四奶奶請安。”旺財家的迎面走來,屈膝萬福,賠了滿臉的笑,“四爺、四奶奶出門怎麼不招呼奴才跟著伺候。”又伸了脖子看那馬車。
“四奶奶這是從……哎喲,這梅花開的真俊,不用說了,肯定是康郡王家那梅園的。”旺財家的看到麥芽帶著兩個小丫頭,都抱著幾支臘梅,頓時眉開眼笑道。
荀卿染含笑,“果然還是你有見識。正好你碰上了,幫我將這幾支梅花送給各個院子裡插瓶。”
旺財家的趕忙上前接了幾支臘梅在手,“奴才有什麼見識,只是這樣好的梅花,也只有郡王爺家有,也只有咱們四爺要的來。”
荀卿染笑笑,打發(fā)了旺財家的,就回寧遠居來。
宜年居容氏倚在榻上,看著幾案上花斛內(nèi)開的豔麗的紅梅。
“……那邊都安排妥當了?”容氏問坐在腳踏上的姜嬤嬤。
“四爺安排的,必是極周到的。老太太放心吧。”姜嬤嬤道。
“我也想放心,只是……”
“老太條一心想的是齊家,是齊家的子孫。既然四爺願意接手,老太太正好少操些心,保養(yǎng)身子要緊。”
“這幾個孩子啊,若都和老四一樣,我睡著都要笑醒的。”
“幾位爺都是孝順的。”
容氏嘆了口氣,“染丫頭那,你怎麼看?”
姜嬤嬤沉吟片刻,“四奶奶,人是極好的,處事公道,有手段,只是心腸太慈軟了些,卻還曉得大局,知道分寸的。”
“心腸慈軟,誰生下來就是硬心腸那。”
“老太太說的對,四奶奶年紀還小,還沒經(jīng)過事那。老太太慢慢教導著,四奶奶是明白道理的。”
容氏閉上眼睛,喃喃自語,“老四能爲她這樣,倒讓我吃了一驚。原還怕她攏不住老四的,現(xiàn)在卻有些怕了……這人,是不是都難逃一個命字?攸兒……”
容氏的語音極低,姜嬤嬤只恍惚聽得情癡、宿命、冷清。
“四爺是老太太身邊長大的,他的脾氣老太太最清楚。說冷清,是對別人,對家裡人,四爺卻極有擔當。”
容氏似乎並未聽見姜嬤嬤的話,半響才睜開眼,“月牙兒那丫頭如何了?”
“說是早上起來哭了一會,後來就好了,只是還有些認生。奴才瞧著,性子也還柔順,倒不是個沒規(guī)矩的孩子。”
“那兩個丫頭雖然妥當,終究年紀小了些。還是要麻煩你。”容氏對姜嬤嬤道。
姜嬤嬤從腳踏上站起來,恭敬地答應了,“老太太還是心慈,疼這孩子,這是她的造化了。”
年尾,齊府內(nèi)外早掛起了大紅燈籠,到處披紅掛綵,年味十足,就是下人們得的賞錢多了,臉上也喜氣洋洋,說話走路都比平時利落。
前院一間小書房內(nèi),氣氛卻和外面的有些不同。
“你都打聽準了?”齊修捻著酒壺,問站在面前的羅平。
“奴才打聽的真真的。是二奶奶身邊的冬兒姑娘,特意吩咐請的那張?zhí)t(yī),根本就沒去請蔣太醫(yī)。這兩天奴才到那張?zhí)t(yī)家附近走了走,都說張?zhí)t(yī)發(fā)了一筆財,還買了個十三歲的小妾進門。”
齊修啪的一聲將酒杯摔在地上。
“果然是這樣,那天我也被她騙過了,爲她掉了眼淚。結(jié)果又被她給算計了。只可憐我那苦命的望月兒。怎麼就這個時候撞了上來,疼殺我了!”
“二爺,輕聲些,保不齊二奶奶的人在暗處看著二爺。”羅平賊兮兮地到門口向外張望了一番,才又掩了門回來。
“二爺是個情重的人,在奶奶跟前,就吃虧了。”羅平從地上拾起酒壺,放到桌子上。
“你再說說你柳奶奶葬在何處了?”齊修紅著眼睛問道。
“是葬在家廟的墓地裡。奴才怕人認出來,一開始沒敢太靠前。後來他們葬了柳奶奶,奴才才偷偷上前,已經(jīng)做了記號。可憐柳奶奶,被說是暴病,燒的只剩下灰了。”羅平說著,瞅著齊修的樣子,也拿袖子抹了抹眼睛。
齊修心中大痛,不覺掉了幾滴眼淚。
“二爺還是別掛了幌子,這大年下的,讓人看見,傳到二奶奶耳朵裡,又要有場氣生。”
“現(xiàn)在她是金寶貝了,誰都碰不得她了!”齊修氣道,“早晚有一天,讓她知道我的厲害。”
“二爺息怒。二爺這兩日傷了心,不如偷空到杏花巷那邊去逛逛,散散心。”羅平陪笑道。
“那有什麼好玩?”齊修想起那邊是玩膩了的,因而並不在意。
“二爺,奴才聽說,那邊新開了家酒樓,請了幾個唱曲的,都是江南採買過來的,還沒開張,聽說很有幾個可人兒。”羅平湊到齊修耳朵邊,諂笑著道。
齊修便有些心動,“那就去看看?”
“二爺去了,保證不會後悔。”羅平擠眉弄眼,心裡盤算,那月香樓新近調(diào)教了幾個唱曲的,其中一個與柳氏有五六分相像,趁著齊修這股熱乎勁,或許能窩盤住了齊修。那樣,他這個牽線的也能從中,嘿嘿,羅平的手在袖子裡興奮地捻著,似乎已經(jīng)有大把的銀票落在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