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方,這仗是怎麼打的?我留守司三萬精銳,竟然拿不下區區五千金虜籤軍,你辜負了某的信任,罪不容赦。來人啦,把他拖出去砍了,梟首示衆,傳閱三軍。”
留守司行轅節帳中,大宋右相江淮宣撫司建康留守,整個江淮地區最高軍事主官杜充肺得要氣炸了,他狠狠地一巴掌拍在長案上,心中那一口怒火瞬間爆發出來。
杜充自從做了建康留守之後,只將前線戰事悉數交給戚方,自己則躲在建康城裡什麼都不管,反正他也不懂軍事,費那個精神做甚。反正,只要守住長江,金軍既沒有船隻,又沒生翅膀,守到最後,兀朮在江北搶夠了打累了,自然就回北撤。
因此,在這一個月裡,他整日遊山玩水,置酒高會,倒也過得逍遙。
就在昨日,杜充接到戚方急報,說是一支河北籤軍已經到了馬家渡對岸。人數不多,士氣也是低落。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杜充突然有些心動,竟起了主動出擊的念頭。
表面上看起來,他現在深得官家信任。不但被提拔爲右相,只差一步就能進政事堂掌印,宰執天下,並掌管著江淮地區所有的軍隊,風光一時無兩。
可自己的事情自家最清楚,所謂高處不勝寒,大宋朝歷來就有黨爭的風氣。政事堂的位置就那麼幾個,你佔了,別人就沒地方坐。
就在前一段時間,朝野就有傳聞,說是張浚張德遠有意主持江淮軍事,把留守司的兵權奪過去。還聯絡了一些官員,欲要彈劾自己丟失東京之罪。
說起東京內訌一事,杜充甚是心虛,雖說有官家給自己撐腰。但自己留在建康,不能隨侍架前,無法掌握朝廷動向。衆口鑠金,難保皇帝不會對自己有所看法。
我杜充所有的一切都是官家給的,名聲不好,在朝堂裡也沒有根基。一個不慎,我現在這鮮花著錦的風光立即就會變成鏡花水月。
再若是畏敵不前,難保會有小心彈劾我消極怯戰。
無論如何,好歹也得弄些戰功還堵住天下人悠悠衆口才能保得我眼前的富貴。
想到敵人不過是五千疲敵,乃是河北籤軍,不是令人心生寒氣的女真韃子,杜充覺得這就是一顆軟柿子,不捏一捏實在有些不象話。
“好,且戰上一場,哪怕是弄上幾十級敵人的頭顱,對官家也算是有個交代。我得冒險一次險,就這一次。”
於是,他就下令,命戚方率領前軍和中軍主力渡河與敵決戰。
卻不想,這顆表面上的軟柿子卻是一根硬骨頭。以三萬敵五千,不但沒有順利拿下,反被人趕了回來。部隊損失極大,陣亡士卒的屍體滿滿地裝了兩船,據說留在北岸,無法帶回來的屍首更多。
到現在,部隊的精銳骨幹已經被徹底打垮,士氣低落到極處,沒有一兩月的休整恢復不過來。
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命令部隊上陣鏖戰,卻是如此結局,得到大軍慘敗的消息之後,杜充氣急敗壞了。今天一大早,他就騎上快馬趕了過來。
此刻,他胸中的怒火已經轉化成無邊殺意,這使得他還算疏朗英俊的眉目看起來分外猙獰。
今天他要殺人,要發泄心中的失望和憤怒。
“是!”兩個衛兵衝進來,一把剪住戚方的雙臂,就要朝帳外拖。
前軍統制官戚方猛一掙扎,甩快兩個衛兵,跪在地上蓬蓬磕頭,哀聲叫道:“恩相,恩相,不是末將不肯出力死戰,實在是那耶律馬五實在太能打了。那些契丹狗見著咱們,就好象是瘋了似的朝前衝,士卒們實在抵擋不住呀!恩相,恩相,末將以前不過是一員小小的裨將,是你老人家一手把我提拔到現在這個位置。辜負恩相的期許,末將罪該萬死。不過,還請看在末將往日爲你鞍前馬後效力的份上,饒小的一命吧!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這頭磕得如此用力,轉眼,他額上就是淋漓的熱血。
“住口,戚方,你也知道自己是某一手提拔的。沒有某,你能有今日。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恩情的。你怎麼就不能死了,昨日一戰,死在戰場上的人多了。跟你官職一樣的統制官王民和張超就不就戰死沙場,偏偏你要厚著臉皮回來。休要多言,拖出去砍了。”杜充厲聲大喝。
杜充這人苛刻無情,喜怒無常。他若是看你順眼了,管你是什麼人,能力如何,只要聽話,不吝高官厚祿。若是恨上了你,也不管你是什麼身份,立即就翻臉無情,說殺就殺了。
當初在東京的時候,馬皋也算是個統制官,軍隊的高級將領,就因爲吃了敗仗,立即就被他推出帳中斬首,今日再殺個戚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戚方大聲哭泣:“恩相饒命,恩相饒命啊!”一邊哭,一邊朝前跪行數步,不住朝其軍中其他將領拱手:“各位將軍,你們勸勸恩相吧,求求你們!”
見他實在太慘,終於有人不忍心了。一個將領走上前來,拱手道:“杜相公,我軍新敗,軍心不穩。臨陣斬將也是不妥,不如讓戚將軍戴罪立功。”
說話這人正是殿前副都指揮使郭仲荀,他是官家的禁軍統制,身份頗高。他說的話,杜充一般都會給幾分面子。
杜充冷哼:“戴罪立功,戴罪立功,若是吃了敗仗,只這麼一句就不追究,誰人還肯苦戰,某的軍法豈不成爲擺設。郭統制,你也不要替這個狗才說情。”
“昨日之戰,我軍也沒想到遇到的敵人如此剽悍,責任也不在戚方將軍一人身上。真說起來,我等都是有罪的。”
“是啊,是啊,還請相公開恩。”有了郭仲荀領頭,節帳中,其他軍官也同時站出來,拜伏在地。
“嘿嘿,你們還真是萬衆一心,這是要反了呀?”杜充大聲冷笑起來:“看來,今天某不應了這事,你們就不會起來了。某當初殺得了馬皋,今天一樣殺得了戚方。也罷,看在你們的面子上,且饒戚方一命。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打他五十軍棍。”
“謝謝恩相,謝謝恩相!”戚方大聲叫著。
“噼啪”脆響,五十棍下來,強壯如牛的戚方渾身是血,再沒有一寸好肉。再看血泊中的他,已是氣若游絲,徹底暈厥過去了。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間,遠處傳來隱約的吶喊聲。
“敵襲,敵襲!”
“敗了,敗了!”
……
“怎麼回事?”杜充心中一驚。
當下,他也顧不得地上的戚方,三步兩步衝到節帳門口,這個時候,遠方的喊殺聲更響亮了。
擡頭朝北面看去。
卻見,,眼前到出都是驚慌逃躥的士兵。受驚的戰馬和大牲口四下亂衝亂撞,將擋在前面的士兵兇猛地踩在蹄下,直踩得滿耳都是悲慘的大叫。
又有一頭用來拉車的水牛失去了控制,身後的板車猛地一甩,將一個掛著燈籠的木樁撞斷,燈籠直接落進一口帳篷裡。
也不知道那帳篷裡存放了什麼東西,大約是火油、硝石之物,“呼”一聲,瞬間有一團橘紅色的火焰騰起。兩個士兵渾身是火地衝出來,大叫著在地上亂滾。
火一燒起來,竟是不可收拾,轉眼,就把旁邊的牲口棚和就頂帳篷點著了。
熱浪撲面而來,燙得人痛不可忍。
剛出帳的幾人同時退了一步,身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炸營了炸營了!”杜充猛地醒過身來,大罵:“戚方,看你帶的好兵,還不快帶人彈壓?”
喊出這一聲,他纔想起戚方已經被自己的軍棍打得人事不醒,連連跺腳,對身後幾個統制官叫道:“你們幾個呆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回去掌握部隊。否則,不等金人來打,某的部隊就要散得乾淨。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內你們必須穩住秩序。否則,提頭來見。”
他又氣又急,聲音變得異常尖銳,就好象是刀子刮在琉璃瓦上,聽得人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杜充雖然昏庸無能,但做了這一年統帥,基本的軍事常識還是有的。自然知道,大軍夜宿,最害怕的就是營嘯。特別是在昨日一場慘敗之後,看到那麼多昔日的同伴慘死在敵人刀下,不少人的精神可說都已經崩潰了。在夜裡,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會懷疑是女真人來偷營。於是,成千上萬人都會昏頭昏腦子地從帳篷裡鑽出來,揮舞著手中刀子亂砍亂殺。不到天明,根本恢復不了。
真遇到這種情形,任憑你手頭精兵十萬,一夜之間也會跑得乾乾淨淨。
“是。”幾個統官也急了,正要走。
突然,又是一聲呼嘯,不在知道從哪裡來的一股人潮瞬間擠來,剎那間將衆人吞沒了。
可憐留守司決策中樞的這羣將帥們如何抵擋住這股排山倒海的力量,頓時被裹脅其中,東倒西歪,身不由自己地朝後挪動。
杜充文官一個,什麼時候見過這等可怕的情形,整個人都懵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才醒過神來,發現自己的帽子也被擠掉,頭髮披散下來。
感覺口中全是鹹鹹的味道,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撞出牙血來。
“讓開,讓開,我是杜充,你們就不怕我的軍法嗎?”可是,部隊已經徹底陷入混亂了,成千上萬的人相互推擠,就如同乾涸池塘裡的魚爭相逃命,誰還認識這個披頭散髮的人是誰。
身邊的人都在亂糟糟大叫:“敗了敗了,耶律馬五已經殺來了,快逃了,再遲就逃不脫離了。”
“放屁,放屁!”杜充怒極長嘯:“敵人又沒有長翅膀,怎麼可能飛過來?”
杜充身邊的統官們也是大驚,一個叫劉經的大將力氣甚大,暴喝一聲將身前的潰兵推開。這個時候,衆將才醒悟過來,同時抽出兵器一通亂砍,總算清理出一片空地。
郭仲荀伸手抓住一個士卒,喝問:“官七,怎麼回事,你不是駐守在碼頭嗎,怎麼跑這裡來了?”
那個士卒叫官七,正是郭仲荀的手下,便哭號道:“統制官,就在方纔,耶律馬五坐了昨日咱們丟下的船過江夜襲。弟兄們沒有防備,一觸即潰。如今,遼狗已經快殺過來,三軍皆散。你還是快些走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啊,耶律馬五的契丹兵……坐船過來了,三軍皆散?”一旁的杜充聞言眼睛都直了,口中血不住流下來:“不可能,不可能。”
郭仲荀加大聲音:“耶律馬五有多少人?”
官七哭道:“不知道,不知道,到處都是,起碼上兩三千,皆是契丹精銳。”
衆將也都抽了一口冷氣,就好象是落進冰窟窿裡。萬萬沒想到,敵人來得如此之快。本以爲經過昨日的大戰之後,好歹也要休整幾日再戰。卻不想只隔了一天,耶律馬五就殺過來了,根本不給人喘息之機。
在這樣的暗夜裡,留守司新敗可以說已經被敵人殺破了膽子,如今大軍已經陷入混亂,再不可能組織有效的防禦。
完了,留守司完了。
一剎那,所有人面上都顯出灰敗之色。
突然,杜充大叫:“戚方,戚方呢,讓他帶人過去把碼頭給某搶回來。”
衆將心中都是苦笑,莫說現在戚方已經被打得人事不醒,就算他現在好好兒的。手頭沒有兵,又能做得了什麼?
郭仲荀在一衆將官中資歷最老,職位最高。他提起精神對大家喊道:“諸君,事情緊急,大家也不要再呆在這裡,總歸要做些什麼。馬上回去整頓兵馬,咱們去搶碼頭。”
衆人這才如夢方醒,同時朝杜充一拱手,抽出腰刀,衝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對著潰兵高喊:“跟我來,跟我來!”
杜充還一臉蒼白地立在那裡。
郭仲荀見他六神無主的樣子,嘆息道:“杜相……哎……”就拉著他,道:“相公,快回節帳,事態緊急,還請升帳主持這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