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他不是一個好男孩呢?他大氣。溫和。善良。寬容,他或許胸無大志但他是一個那樣真實而可愛的人。
她朝他微笑起來。
“哎,麻煩扶我一把,我頭好痛,那邊有個小冰吧,我要去休息一下。”她自然的向他伸出手來。
紳士如他,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要求。
“我們家啊,是個特別有意思的家庭。”喻顏輕輕的揉了幾下腦袋,感覺好多了她對坐在對面發呆的程月光說:“我爸爸,你上次見過的,他年輕的時候是一家國有大企業的司機,很神氣的。雖然他是個司機,但是他卻不喜歡人家喊他喻司機,非要人家喊他喻老師,因為他特崇拜會讀書的人,很有意思吧?”
程月光笑了笑,臉色暗淡下來,顯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喻顏卻不管他,接著說:“可是我十二歲那年,那家國有企業倒閉重組了,我爸也失了業,再也沒有人叫他喻老師了,大家開始叫他老喻,他那幾年,老得真快。”
她漸漸陷入了回憶里:“我從小就特別崇拜我爸爸,雖然他只是個司機,沒有很多錢,沒有給我買過外國糖。高級本子,但是我就是崇拜他,我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偉大最好的爸爸……我媽媽是個家庭婦女,從農村出來的,特別老實純樸,她是北方人,很難回一次老家的,她這輩子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我和爸爸身上,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做各種各樣的餃子給我和爸爸吃,紅的綠的橙的……韭菜的雞蛋的海鮮的……”
她的聲音慢慢的低下去,變得那樣溫和,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抬頭朝程月光抱歉的笑了笑:“是不是這個話題太土了?”
“我喜歡聽。我……對那樣的家庭,很陌生。”程月光說。
其實他的家庭,也曾經充滿這樣的溫情與歡笑的。他想。
“可是我十四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幾乎毀了我的人生……”喻顏的臉色卻漸漸的暗了下去,表情也顯出了痛苦的味道。
她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再提起這件事情。
即使只在心里想上一想,她的頭也會像爆炸一樣疼痛起來,她不知道這是心病還是舊疾,但她從來沒有和老喻說過這件事情,她希望他永遠忘記那些慘痛的傷害與過往。
其實內心深處,她是希望自己能夠忘掉。
那天她放學歸來,她又考了年級第一,最近爸爸開夜班的士很辛苦,她想讓爸爸高興一下。
她站在門外面,鑰匙已經轉動了一半,門里卻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她愣了一下。
爭吵,對于她們家來說,是多么陌生的事情啊,她甚至把門輕輕的推開一條縫確認了一下,是爸爸媽媽在爭吵。
“我嫁給你這么多年,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媽媽的大聲哭泣。
“我……我本來想斷了以后……就那一次……我沒想要你知道……”老喻痛苦的聲音。
“你當然不想要我知道!如果不是老董跟我說看到你們去開房間,我和小顏還要被你騙多久?老董說那個女人又年輕又漂亮,難怪你會迷了心……”
“是我不好……唉,她也很可憐……”
“她可憐什么!她可憐什么!她就是個婊子!”媽媽尖利的哭叫。
“啪!”有什么清脆的聲音,所有的聲響突然間消失了,世界靜得可怕。
喻顏猛的推開門淚流滿面的撲進房間的時候,就看到她一向敬愛如天神的爸爸,呆呆的揚著手,像凝固了的石像一樣。
而媽媽的臉上,有著清楚的掌印。
一向軟弱沒有主見的她卻沒有再哭叫,只緩緩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仿佛確認一秒鐘前發生的這件事一般,然后她輕聲說:“老喻,我們離婚。”
“不離!不離!不離!不離!……”喻顏瘋了一般把書包砸在地上,反復的尖叫著這兩個字,眼淚流進她的喉口,像是腥腥甜甜的血。
離婚?!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怕的詞會發生在她的家庭里,她一直以為自己的父母就是人間最美好最和諧的愛情典范。
然而這一刻,父母的爭吵內容卻有如一柄重錘從天而降,將她的理想大廈擊個粉碎。
這就是他們一直告訴自己的愛情?!
她的心里,絕望的回蕩著這個問題。
“小顏,你先回房間。”老喻看到喻顏,更加方寸大亂,他有些粗暴的試圖把女兒往自己的房間里推。
“不要碰我!”喻顏猛的打開爸爸伸過來的手,因為力氣不夠,她又轉頭對著爸爸的另一只手狠狠的咬了下去。
老喻痛得大叫起來。
這時,神情恍惚得近乎平靜的媽媽卻又念了一句:“一定要離婚。”
喻顏的心仿佛發出了砰的一聲輕響,轉眼碎成了千片萬片。
她大哭著跑了出去,嘴里不停的嚷著:“不離,不離,就是不離……”
她們家在老街上,經常有一些運送渣土的車經過,夜晚的時候,會發出惱人的躁音。
但媽媽總是說:那都是為生活奔波的可憐的人,我們只是被吵醒,他們卻要徹夜不眠。
媽媽是多么溫柔善良的女人啊。
喻顏用力的大聲的哭著,她的眼前一片模糊,街坊鄰居大聲的呼叫她聽不見,老喻在身后焦急的追趕她也聽不見,甚至迎面駛來的巨大卡車的怒吼她也聽不見。
她一頭撞了上去。
在那驚天動地的剎車聲響起的同時,她手里一直抓著的那張年級第一名的成績單輕輕松開了,它像一只折翅的白鳥般,慢悠悠的飄了起來,然后又在漫天的塵土里輕輕落下,落在一片積存的污水里,消失了它本來的模樣。
“后來呢?”程月光已經完全被喻顏的講述吸引了。
喻顏苦笑了一下,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將這個埋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的故事說出來了。
那一年,當她在醫院醒來的時候,爸爸媽媽都守在她的身邊,他們緊靠在一起的兩張焦急而蒼老的面孔是那么親密,好像之前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喻顏幾乎疑心自己做了個荒唐的噩夢。
父母再沒有提過要離婚,爸爸外遇的女人也不曾出現,媽媽還是那樣溫柔,爸爸的笑話依然講得不好聽但卻總是要講,媽媽的餃子一如既往花樣百出。
只有一件事情變了,她再也沒有拿過年級第一的成績,不但沒有第一,連第一百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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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讀書變得非常吃力,經常夜里頭痛到嘔吐。
但是以前她的考單跌出年級前三就要吹胡子瞪眼的老喻,卻再也沒有責怪過她一句,她能夠感覺到老喻對她的態度變得卑微而討好,但這卻更令她心痛。
她用了三年的時間來修補那一天給她帶來的傷害,但是有些事情,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比如,對老喻敬若天神的信任和對愛情無限純潔的向往。
她把這一切都深深的埋藏在心里,有時候她會想,是不是自己那一撞,消除了爸爸媽媽愛情路上的劫難,所以他們又恩愛如初的走下去了。
如果真是那樣,她覺得是值得的。
然而今天程王與程月光父子的對話,卻又勾起了她對于這段往事的痛苦回憶。
“對不起,剛才在餐廳,我無意間聽到了你和你爸的對話。”喻顏內疚的說。
“哦。”程月光輕微的震動了一下,他好看的眼皮垂了下來,有些恍惚的看著桌面。
“其實開學典禮那天,我和人打架……因為那個人說看到胡藍藍坐在我爸的車里,他當成八卦來講……我不相信。”他喃喃的說。
“可是,今天我在我爸的車里,找到了她的手袋……里面還有我原來送給她的一些小東西……真是可笑。”他嘴角抽動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那居然是真的……我媽說他早有了離婚的心,居然是真的。可是,為什么是胡藍藍呢?”
喻顏默默的看著他。
她知道,他正在經歷著自己十四歲那年經歷的痛苦,也許更甚——他父親找的女人竟然是他的前女友,多么可怕而現實的人生。
“我……不是說自己有多愛胡藍藍,可是,這也太荒唐太可怕……”程月光的聲音里,竟然帶上了一絲淚意:“我媽和我爸,外界都把他們的愛情描寫得那么完美,我媽在我爸一無所有的時候選擇了他,兩人相濡以沫的走到今天,難道那不是真的愛情嗎?可是現在,愛情像什么樣子?既然已經爛掉了,為什么還要在人前裝出美滿的模樣……我自己是一個浪蕩的人,所以也并不覺得離婚是什么大事,可是,他們是這么多年的夫妻啊……我爸已經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可我媽呢?她得到了什么?她以后怎么辦?”
他慢慢的用雙手抱住頭,終于哭出聲來。
“星索也成了那樣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喻顏的眼淚也浮上了眼眶。
這個在別人眼里含著金勺出生的少年,他真的快樂嗎?他真的幸福嗎?他真的得到了一切嗎?
他內心的彷徨和孤獨,他內心的柔軟和善感,有人了解過,體會過嗎?
她突然勇敢的抓住了他的雙手。
他的手冰涼而僵硬,但是她的手卻是溫暖而熱烈的。
不同的環境,相似的經歷,使她走進了他的心。
她說:“程月光,不管我多么渺小和平凡,請讓我做你真正的朋友吧。”
她用力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清澈的眼睛在鏡片后面閃出真誠的光來。
夜晚的中心醫院里,已經過了探病時間。
但VIP病房外的走廊里,卻走來了兩個人。
一個是西裝革履的程王,一個卻是嬌俏可人的胡藍藍。
“我偷偷看一看他,因為他是你的兒子呀,我也很擔心。”上電梯之前,她這樣和他低語。
程王很感動。
少女的心純潔得如同水晶,她愛他,所以也關心他的兒子,他怎么忍心拒絕這樣一個溫柔的請求。
雖然他知道胡藍藍和程月光曾經在一起后,也有過巨大的震動與猶疑,但是她晶瑩的眼淚,卻不會說謊。
“那是年少無知,以為永遠不能走近你,所以把他當成影子……可是還是不行……我知道我很荒唐,你罵我打我都可以,不要離開我……”
他當然不舍得罵她打她,她有什么錯?她不過是愛上了他這個不再年輕的老男人。
以愛為名的一切事情,都應該被原諒。
他們站在星索的病房外,胡藍藍似乎有些害怕,偷偷伸過手去,抓住了程王的手。
程王輕輕推開病房的門。
這個時間,歐錦已經回家,看護的阿姨也不在,星索的情況很穩定,只是遲遲不醒,因此醫生也來得少了。
安靜的病房里,光線有些昏暗,一盞小小的桔色的臺燈亮著,照著床上的少年的臉。
程星索安靜的躺在病床上,長長的睫毛在清秀的臉上投下兩片暗影,沉睡的姿勢如同夜閉的蓮花,有著一種驚心的美。
程王輕輕的摸著兒子的手,那手指削瘦修長,卻柔軟如同嬰兒。
這是他最愛的兒子,這是最令他驕傲的兒子,可是他現在卻無助的躺在這里,像他初生時一樣。
他的眼淚不知不覺掉了下來。
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但是每次來看星索,他都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緒波動,那種絕望的感覺就像黑暗的潮水包圍著他,令他發瘋。
胡藍藍怔怔的看著病床上的程星索。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真人。
他比照片上看上去更加清秀美麗,如果他睜開眼睛,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會慚愧掩面。
世界上竟有這樣美麗的少年。
幸好他永遠的睡著了,醫生說他醒來的機會并不大。
不知為什么,她在心里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但是她小小的臉上,卻流下了兩行眼淚來,那眼淚不偏不倚的落在了程王的手臂上,令他突然一驚。
“好可憐……”她哽咽低語。
程王的心再次被這小女人弄得又軟又濕,她是那樣的善感,感同身受他的一切,令他不知怎樣待她才好。
他只能回身擁抱著她。
但是這一刻,他突然驚住了。
大開的病房的門口,一個黑色的人影安靜的站著,像一個來自地底的幽靈。
她的臉,看上去蒼白得詭異,她一動不動的緊盯著程王抱住胡藍藍的雙手,目光里仿佛要生出毒釘。
她慢慢的走上前來,終于在他們身邊站定。
程王感覺自己的手心冷汗汩汩。
雖然已經準備和她攤牌,但是真正面對她的時候,他的心里卻仍然如同壓著一座大山,他沒有辦法不心虛。
“你,你不是回去了嗎?”他說。
胡藍藍驚訝的回過頭來,正迎上歐錦那怨毒的目光。
她輕聲尖叫了一聲,意欲朝程王身后縮去。
但是歐錦卻沒有給她這機會,她突然十指暴長,猛的抓住胡藍藍的長發,所有的仇恨此刻全部聚集在她的指間,她再也不會放過這機會。
“你這個婊子!”這咬牙切齒的怨毒語聲還未落,胡藍藍的撕心慘叫已經響徹醫院。
歐錦的手上,緊抓著一把生生從胡藍藍頭上拔下來的長發,而胡藍藍已經抱著頭號啕著倒在了程王的懷里。
與此同時,程王猛的揮手朝歐錦臉上扇去,他用的力氣是那么的大,將瘦小的歐錦直扇了出去,踉蹌幾步倒在地上。
“你才是婊子!”他大罵。
醫院的值班醫生和警衛都被這巨大的爭吵聲驚動了。
走廊上傳來了紛雜的腳步聲。
胡藍藍的號啕,歐錦的尖叫,程王的怒吼。
這荒唐的劇目演至。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刻里,誰也不會知道。
歐錦的小皮包里,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行看過的短信:我和他在醫院看你兒子,你來呀。
抱著頭號啕大哭的胡藍藍,在程王的懷里嘴角輕輕上揚。
床上雙目緊閉的程星索,眼睫非常輕微的抖動了一下。
他的雙眼,睜開了一條小小的縫,目光幽黑,宛若夜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