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秋色漸深,白日還十分燥熱,日落后天氣就飛快轉涼。王言卿正在斟酌今年中秋的事, 她聽說陸珩回來了,就帶著禮單去書房找他。
書房的守衛見了王言卿, 習以為常地對王言卿問好。但王言卿敏銳發現今日有些許不同,往常侍衛見了她二話不說就放行, 今日卻主動和她說話。他們看似在討好王言卿, 其實是暗暗拖延時間, 去里面稟報陸珩了。
王言卿心里咦了一聲, 陸珩最近有什么要緊事嗎, 連她都要保密。王言卿裝作不知道, 停下來和守衛說話,等侍衛終于“問好”完畢,王言卿才繼續往里走。她推門時,果然, 書房里干干凈凈的, 陸珩坐在書桌后,正在看一本書。
看到她進來, 陸珩放下書,含笑朝她走來:“你怎么來了?”
王言卿知道陸珩職務特殊,有些事情他不想讓她知道,王言卿也不會問。她將食盒放下,輕手輕腳取出里面小巧的斗彩葡萄紋青瓷碟, 說:“中秋要到了, 我印了幾種糕點模子,但拿不定送節禮時該用哪個, 就過來問問哥哥。”
陸珩看向桌面,瓷碟中放著各式糕點,上面印著秋海棠、玉簪花、蓮花等各種紋路,陸珩看了看,說:“我看這四種都很好看,做得這么精致,棄掉太可惜了。干脆都留下,每個花紋裝兩個,正好取雙儀四季之意吧。”
中秋時民間親朋會互贈月餅,取團圓之意,貴族不拘于親戚,贈送節禮成了一種社交禮儀。上級、平輩、下屬都要送,而且要送的有面子,這就導致京城節禮的競爭越來越激烈,非但要攀比月餅上的雕花,連禮盒配套的糕點、月果也不能幸免。
送中秋節禮,便成了一個完全沒必要,但一定要做好看的面子工程。
王言卿聽到陸珩的話頗有些吃驚。陸府以前一直走低調路線,沒想到這次,陸珩竟然也要加入攀比大軍。
王言卿提醒:“哥哥,同時用四種花樣,是不是太精致了?”
陸珩對此只是笑笑,說:“今時不同往日。”
陸珩當然不是閑來無事燒自己的錢玩,他以前的節禮以穩重低調為主,一方面是他的職位需要,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沒有夫人。今年陸府的禮盒突然換了風格,而且加入花這么女性化的東西,京城眾府馬上就能意會到,陸府要有女主人了。
按照禮法,子為父母皆斬衰三年。守孝說是三年,其實約定俗成是二十七個月。現在是嘉靖十三年八月,陸珩守孝已經滿兩年整,換言之,再過三個月,陸珩就能考慮出孝的問題了。
借著中秋這么好的機會,他也該慢慢向京城眾人預熱了。
陸珩執意,王言卿也沒有異議,就按他說的辦。王言卿看到陸珩桌面上放著一本書,問:“哥哥,你在看什么書?”
陸珩走到桌前,隨意拿起封面:“英烈傳。”
英烈傳?王言卿想了想,一時竟沒有任何印象:“這本書是什么時候的,我怎么一點都沒聽說過?”
“你沒聽說過很正常。”陸珩手指輕輕劃過書頁,似笑非笑說道,“這是近些天剛剛寫出來的。”
王言卿感覺他的語氣不對,她走近陸珩身邊,低頭看這本書:“是嗎,里面講了什么?”
“洪武皇帝率群雄英烈推翻元順帝,剪除割據,建立大明的故事。”
王言卿聽了狠狠一愣,過了一會才發出疑問:“什么?”
陸珩意味深長笑了笑,將書遞到王言卿手中,讓她慢慢看。這本書全名叫《皇明開運輯略武功名世英烈傳》,王言卿打開第一章,別說,果真看到了好些熟悉的名字,甚至連洪武皇帝都是原名。
王言卿隨便翻了幾頁,心中震驚不已。她看向陸珩,遲疑地問:“這是誰寫的?”
“你猜?”
王言卿心里一咯噔:“總該不會是你吧?”
陸珩坐下正要喝茶,聽到她這話差點嗆住。他放下茶盞,眼神難以言喻:“你這是過于看得起我還是看不起我,我會做這種蠢事嗎?”
得知不是陸珩,王言卿長松一口氣,這才敢去看書里的內容。王言卿坐到桌邊,大致看了幾頁,意外道:“時間、地點、人物樣樣俱全,像真的一樣,竟然還不錯。”
陸珩笑道:“內行寫的,當年那幾場大戰他們都參與了,寫出來可不是有模有樣。”
王言卿眉尖一跳,回頭看陸珩:“內行?”
陸珩笑而不語。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他拿到書翻了幾頁,就知道這是內部人寫的。別說打仗的細節,僅說書中準確寫出了洪武皇帝起兵的時間、地點,就遠非常人能及。
普通百姓最多幻想神仙打架、天兵天將,如何知道洪武皇帝具體的起義過程、行軍路線?陸家雖然沒經歷過開國,但錦衣衛里面有資料,陸珩知道那些地點都是對的。
王言卿看到陸珩的表情,猜測這個人身份應該不低。而且看對方字里行間對戰功的尊崇,可以料見不是文人。文臣才不會關心開國那群功臣的事呢……等等,開國功臣?
王言卿睜大眼睛,吃驚地問:“武定侯?”
陸珩眼中漾出笑意,覺得眼前這個寶貝真是怎么看怎么可心。聰明美貌,善解人意,反應還快,他稍微提點幾句她就想通了。
陸珩越看越喜歡,心想猜對了一定要有獎勵,于是摟住王言卿的腰,重重在那片櫻唇啄了一口:“沒錯,是他。”
所以陸珩說郭勛飄了,一點都沒冤枉郭勛。這種自己找死的行為,也只有郭勛會做了。
王言卿大受震驚,連陸珩占便宜都沒工夫搭理了:“真的是他?”
陸珩點頭。王言卿睜大了眼睛,忍不住問:“他為什么這么做?”
夏日衣衫輕薄,陸珩手指攬著王言卿纖細柔軟的腰,仿佛都能感覺到她皮膚上的涼意。鼻尖幽香陣陣,欲拒還迎,引得人特別想扒開遮掩,狠狠朝下追尋香味的來源。
陸珩眼睛在王言卿白玉無暇的臉蛋上不斷梭巡,越看越覺得獎勵力度不夠。他心里面想著那些齷齪下流的事,勉強分出一小部分心神,回答王言卿的問題:“還能為什么,給自己貼金唄。你再往后看就知道了,他將射死陳友諒之功全部算在郭英身上,并且吹得天花亂墜,仿佛沒有郭英,洪武皇帝就沒法平定天下,開國立朝。”
王言卿知道她現在在錦衣衛老巢,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但她還是不敢輕易談論洪武皇帝的是非。王言卿問:“郭英已然裂土封侯,郭家昌盛至今,武定侯還有什么不滿意?他編撰這本書,究竟想做什么?”
郭勛畢竟是個侯爺,不可能有時間親自寫書,但以郭勛的權勢,只要他發話,愿意為他代筆的人數不勝數。《英烈傳》里面的內容必然是郭勛授意后寫成的。
那么問題就來了,郭勛已經成為勛貴之首,歷任提督三千營、兩廣總督、京師左軍都督掌團營,掌管京城軍隊,并且經常代表皇帝進行祭祀天地、祖宗之事。郭勛權力已經這么高,有時候連首輔都要讓著他,他到底還有什么不滿?
陸珩笑了笑,意味深長道:“得隴望蜀,向來如此。郭家現在看著風光無二,但是在洪武朝,徐達、常遇春皆封了王,而郭英不過一介侯爵,在一眾功臣中實在不夠看。郭勛自己發達了,便替祖宗叫起了屈。”
王言卿擰著眉,隱約猜到什么。這群人真是一天都閑不下來,上個月夏文謹接任首輔,內閣剛剛穩定下來,才安穩沒幾天,他們又開始了。郭勛和夏文謹能有今日的局面,除了局勢推動,陸珩在其中絕對居功甚偉。
朝堂現在看起來是郭夏兩黨對壘,其實是三足鼎立,陸珩就是郭勛、夏文謹外第三股力量。他同時和另外兩方一邊交好一邊挑撥,引得文武兩方爭斗,他在其中漁翁得利。
王言卿能感覺到,陸珩又憋著壞水,不知道想干什么了。
王言卿嘆氣,問:“你又想做什么?”
陸珩挑眉,意味不明道:“又?”
“郭勛印出來的書,卻出現在你的書房里。你把這本書拿回來看,總不會是好奇郭英等先烈的故事吧?”
陸珩笑了,郭英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加不加封關他何事。陸珩看這本書,當然另有目的。
陸珩說:“其實是皇上有令,命我查這本書。”
“那皇上是怎么知道的呢?”
陸珩看著王言卿,王言卿不閃不避對視。片刻后陸珩笑了,微勾著唇角說:“卿卿生氣了?”
“朝堂斗爭,我生氣什么?”王言卿說道,“我只是覺得,你這樣活著太累了。”
陸珩唇邊弧度加深,這才露出些真實的笑模樣:“卿卿,你知道下棋怎么樣才能贏嗎?”
“深謀遠慮,謹慎布局。”
“不是。”陸珩抱緊了王言卿,別有深意道,“是不斷進攻。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王言卿不說話,先前她叫他二哥時,從來不會懷疑陸珩的做法,二哥說什么就是什么。后來她逐漸開始意識到,她和陸珩其實有著不可調和的分歧。
她喜歡平靜安穩,尤其不喜歡和別人爭搶,各種維度上都傾向保守。而陸珩卻相反,他進攻性強,喜歡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手,他看起來謹小慎微,其實恰恰證明他強勢專斷,愿意花大量時間潛伏,只為了將獵物一擊必殺。
可想而知,女人若嫁給他,必然一輩子心驚膽戰,時刻擔心他會出事。
王言卿也很茫然,每當她想到嫁給陸珩時總覺得猶豫,但若是想到不嫁給陸珩,心里又不情愿。就比如現在,她明知道陸珩又在煽動內斗,她理智覺得這樣做不對,情感上又忍不住替他說話。王言卿在這種矛盾中左右搖擺,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陸珩大概能感覺到王言卿在害怕什么,但正如他所說,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必須保證時刻站在郭勛、夏文謹前面,這樣才能控制節奏。一旦他落后,就只能被動等待別人算計他了。
陸珩抱緊了王言卿,說:“外面的事有我。放心吧,我留有后手,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失算了,也能保你平安,讓你回安陸安安穩穩度過余生。”
王言卿身體被他摟緊,脖頸依然筆直挺著,毫無動容說:“你覺得這是好事?”
喪夫守寡,孤獨終老,王言卿實在看不出來這樣的命運哪里“安穩”了。
陸珩被問得愣住了,他怔了片刻,煞有介事點頭:“你說得對,我盡量不讓你守寡。”
王言卿毫不留情懟了陸珩一肘子,自己坐好。陸珩微微嘆氣,說:“其實確實是皇上安排的。張敬恭剛因為這種事辭官,我不至于犯和他同樣的錯誤。是郭勛自己找死,趁皇帝這些日子心情好,買通了皇上身邊的太監宮女,說《英烈傳》里面的故事。”
五月份曹端妃生下皇長女朱壽媖,緊接著六月王昭嬪生了一個皇子,補足了哀沖太子的缺。下半年還有兩個妃子臨產,只要再來一個男孩,皇帝就不用忍受后繼無人的焦慮了。
皇帝心情大好,晉封王昭嬪為貴妃,而這時候,大同府也頻頻傳來捷報。
傅霆州不愧是傅鉞親手帶出來的,竟然不是紙上談兵,而是真的會打仗。陸珩心里不無遺憾地想,鎮遠侯府怎么就沒把他養廢呢?
但不管怎么說,前線后宮佳信不斷,皇帝心情頗好。郭勛瞅準這個機會,讓近侍給皇帝說書,說的正是《英烈傳》里的回合,想以此抬高郭英的位置,和徐達、常遇春等人齊平。
皇帝是什么人,敢對皇帝進行觀點輸出,也真是膽子大。皇帝本意是讓東廠敲打他身邊的宮女太監,結果卻得知郭勛不止寫了吹噓自己祖宗的《英烈傳》,而且養了一群文人,編撰刊印了許多書籍,其中還包括一本禁書——《水滸傳》。
《水滸傳》元末就有了,因為洪武皇帝自己就是農民軍起義,看到書里的造反情節沒什么抵觸,但也不能公開宣揚。故而開國至今,市面上并沒有公開刊印的《水滸傳》,有些人偷偷抄書,小范圍內傳播著看。朝廷對此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民不舉官不究。
但是現在,武定侯郭勛在刊印《水滸》。
皇帝不至于因為一個傳言就認定臣子造反,但免不了要讓陸珩查一查,看看郭勛私底下到底在做什么。
這才是陸珩看《英烈傳》的原因。當然,如果時機合適,陸珩也不介意推郭勛一把。
傅霆州和郭勛已經綁定,郭勛勢力越大,傅霆州就越安全,而傅霆州立下軍功,又會反哺郭勛。陸珩可不能讓這兩個人良性循環下去,必須盡快掐斷傅霆州的后路。
所以,這次查辦郭勛,陸珩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