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唇邊帶著笑, 無聲審視王言卿。王言卿沒注意陸珩的眼神,她陷入對過去的回憶中,明明剛才那幅畫面一閃而過, 可是再仔細想時,卻怎么都找不到了。
她茫然很久, 想得頭都痛了,也沒有結果。她伸手敲擊自己的額頭, 陸珩及時將她的手握住, 關心地問:“怎么了?”
王言卿抬頭, 像做錯什么事一般, 可憐巴巴說:“二哥, 對不起, 我只記得你對我說要懂事,剩下的卻記不起來了。”
陸珩眉梢微不可見動了下,他說的?看來,王言卿并沒有真的想起來, 但凡她回憶起來, 就知道面前的人根本不是她的二哥。陸珩的心不知道放松還是失望,他對王言卿笑了笑, 眼尾勾起,像深湖一樣誘人沉溺:“沒關系,想不起來就算了,我們?nèi)兆舆€長,不必著急。除了這個, 還有嗎?”
王言卿搖搖頭, 眼神小心翼翼。陸珩知道這個黑鍋又要他背了,他頓了下, 一邊安撫王言卿,一邊給自己自圓其說:“你想起來的,應當是你八歲那年生病的事情。我早上起來練武,你也要跟著,練武功課是按我的進度安排的,你身體弱,明明受不住還要硬撐,回去后就病倒了。我讓你休息幾天,你不,第二天非要起來繼續(xù)。我便讓你懂事,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陸珩說完,自己都要信了。他看過王言卿的全部資料,知道她八歲時因為練武生了一場大病,如今陸珩稍稍加工,時間、因果、經(jīng)過都不變,唯獨里面的人換成了陸珩,還將一句很無情的話扭轉成關心王言卿身體,誰聽了不道一聲感動。陸珩頗為感慨,他在御前鍛煉出來的應變能力,全用在欺騙王言卿身上了。
果然,王言卿聽到這些話眨了眨眼睛,眸底氤氳出水光:“二哥……”
陸珩撫上王言卿臉頰,指腹在那雙驚心動魄的眼睛上摩挲,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哭什么?這樣的事情還有許多,你不記得,我們就重新再做一遍。就算你永遠恢復不了記憶,也沒關系。”
陸珩心里默默補了一句,如果你恢復了記憶,恐怕就不會乖乖坐在這里,用這種眼神看他了。
王言卿心中盈滿感動,她忘卻了兩人所有記憶,二哥卻不生氣不急躁,始終耐心地引導她。她有這樣一位哥哥何其有幸,難怪她失去了記憶都不舍得忘記他。
陸珩在王言卿臉上流連許久,終于戀戀不舍地收回手。他一副理所應當,說:“你今日折騰了一天,應當累了吧。他們搜山恐怕要找一會,今夜我們走不了了,不如你先休息。這里有二哥幫你守著,你盡可放心,安心睡吧。”
王言卿聽到這話表情略有猶豫,她和二哥青梅竹馬,小時候親密就算了,如今他們都長大了,晚上還共處一室?但陸珩剛才的話猶在耳邊,王言卿內(nèi)心的疑慮很快被感動壓倒,二哥對她這么好,怎么會有其他心思呢?他肯定是在關心她的身體。
王言卿今日在寒風中站了一下午,可能是被寒風刺激到了,她身體疲乏,后腰也酸酸地疼。陸珩見王言卿露出疲態(tài),拿來靠枕放在榻上,扶著她躺下。
王言卿也確實累了,她順勢躺好,陸珩見她有些冷的樣子,取來自己的披風,細致地蓋在她身上。王言卿看著陸珩近在咫尺的暗青色衣袖,問:“二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梁榕之死的真相了?”
陸珩不置可否,說:“尸體還沒找到,一切都只是推測,哪有什么真相。”
王言卿身量纖細,陷在陸珩寬大的披風下只隆起小小一縷。她怕冷,將臉埋在披風領口的絨毛里,黑色絨毛蓬松張揚,她的臉靠在上面,都不及巴掌大。
她轉過臉,仔細看著陸珩,說:“你不用騙我了。你從梁榕書房出來的時候,就大概推測的差不多了吧。”
夜深寒重,朔風呼嘯,陸珩在冷冰冰的公文和活色生香的美人間果斷選擇了后者。他坐到榻邊,手指緩慢從王言卿發(fā)絲中穿過,漫不經(jīng)心說:“卿卿問這些的話,一會還睡得著嗎?”
王言卿搖頭,雖然沒說話,但一雙清澈分明的眼睛定定看著他。陸珩無奈,微嘆了聲,說道:“本來想讓卿卿睡一會,不過既然卿卿想聽,為兄豈有不應之理。我一進梁榕房間就感覺不對,他書架上藏著許多書,桌案上筆墨紙硯俱全,看得出來平時就是個愛看書的性子,和那些裝門面的紈绔子弟不同。這樣的人,最常用的臥榻小幾上竟然空無一物。我覺得太刻意了,就進去看看,沒想到正好撞對了。他桌案上的毛筆按粗細長短整齊排列,鎮(zhèn)紙也放得橫平豎直,可是他硯臺上的筆卻沒洗。一個粗心大意的人會將用完的筆留到第二天才洗,但一個強迫性追求整齊的人不會。只能說明,他放下筆時只是暫時離開,并沒有想過出門或睡覺,梁文氏和梁家下人所謂的梁榕出門訪友,根本是無稽之談。”
王言卿一邊聽一邊回想白日的景象,她也看到梁榕的桌面了,但根本沒注意這些細節(jié)。沒想到看似簡單的桌面,竟然藏著這么多信息。
王言卿又問:“然后呢?”
“我當時便知道梁榕多半遭遇不測了。藏書最能反映一個人的性格,我去書架前查看,發(fā)現(xiàn)上面的書看似雜亂,其實是按照朝代分布的。唯獨有一本,是宋藏本,卻被放到了元代的雜記里。”
王言卿側躺在引枕上,下巴抵著陸珩的披風,燈光像在兩人身上打了一層釉光,對比之下王言卿的下巴愈白,陸珩的披風愈黑。陸珩修長的手指緩緩在王言卿頭發(fā)中撥弄,她沒有理會那雙手,有些驚訝地問:“那些書并非正經(jīng)學問,而是游記雜談。二哥,你連這些東西都知道?”
如今大興八股,科舉考的才是正經(jīng)學問,其余一概是歪門邪說。反正那些書王言卿是一本都沒看過,她壓根不知道那些書本在講什么,而陸珩卻在一堆書中,一眼找出有一本朝代不一樣。
陸珩低低笑了笑,繞著王言卿的發(fā)絲在指尖打圈:“我也沒看過,囫圇知道大概而已。梁榕這種性格的人不可能將藏書放錯,一定是另一個人手忙腳亂之間,隨便將桌子上的書歸入書架。我將那本書抽出來,沒翻幾頁就發(fā)現(xiàn)上面有水漬。水漬淺淡,邊緣發(fā)褐,應當是茶水。我便推測,事發(fā)之前梁榕在書案上看累了,便放下筆,挪到榻上歪躺著看,后來兇手進屋,作案時不慎撞翻茶水,把書打濕了。兇手心慌意亂,趕緊將書本混入書架中,以免有人發(fā)現(xiàn)他來過。他出于心虛,將榻上所有東西都清理干凈,我去榻邊檢查,發(fā)現(xiàn)茶幾上面落的灰和桌案上不一樣,明顯后面又有人進去擦拭過。若不是案發(fā)之地,兇手何必這樣上心?”
王言卿點頭,難怪陸珩當時在榻邊停留了那么久,原來那個時候他就在還原現(xiàn)場了。王言卿問:“所以,榻邊緣那些劃痕,也和梁榕之死有關?”
陸珩淡淡唔了聲,說:“沒有見到尸體前,不能太早下結論。不過,那些劃痕細而深,有細微的翻卷痕跡,看粗細應當是指甲。案幾腿下面的榻墊上有洇濕的痕跡,當時茶盞應當放在榻幾上,被撞翻,茶水浸濕了書,還有一部分順著桌腿流到榻上。案幾雖然擦拭了好幾遍,他們卻忘了清理下面的榻。按這些痕跡,梁榕應當是躺在榻上被殺害,臨死前掙扎,在邊緣扣出劃痕。梁芙聽到的那些悶悶聲,應當就是梁榕掙扎的動靜。”
陸珩說完,繞著王言卿的頭發(fā),隨意補充了一句:“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具體證據(jù)還得等尸體出來。”
“這已經(jīng)很厲害了。”王言卿嘆服地應了一聲,她想到自己,有些氣餒地說道,“我和你一起去看書房,但我只看到表面,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不像二哥,連作案過程都差不多推出來了。二哥偵查能力這么強,哪里還需要我呢?”
陸珩低笑一聲,手掌上移,揉了揉王言卿的頭頂,說:“卿卿高看我了,辦案看的是經(jīng)驗,見的多了,自然而然就注意到了。不像是卿卿,洞察秋毫,天賦異稟。”
“你又在哄我。”
陸珩低頭,看到腿邊美人側臥,肌膚如玉,黑發(fā)四散垂在榻邊,有幾縷還勾到他衣服上。這是全然信賴、毫不設防的姿態(tài),她垂著眼睛,微微咬著唇,還在內(nèi)疚沒能幫上他。
陸珩突然就明白傅霆州為什么把她藏了十年。若他有這樣一個“妹妹”,必然也小心收藏,妥帖安置,不讓外人有絲毫機會。
“怎么會呢?”陸珩慢悠悠開口,手指從頭發(fā)流連到她臉頰,緩慢勾勒她的側臉弧度,“破案非一人之功,偵查、審訊、緝捕各有其職。你有你的用處,你要相信你自己。”
“真的?”
“真的。”陸珩說完,用手掌捂住王言卿的眼睛,說,“別人家姑娘睡覺前聽才子佳人的故事,你倒好,盡問這些兇事。剩下的我明日再和你說,你該睡了。”
眼睛上覆著陸珩的手掌,鼻端縈繞著他的氣息,而他,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存在感無比強烈。王言卿無端覺得非常安心,閉上眼睛,竟也慢慢睡著了。
王言卿的呼吸逐漸平穩(wěn)下來,陸珩收回手,在燈光下默默注視著她。他原本覺得王言卿一個姑娘家,待在全是男人的錦衣衛(wèi)衛(wèi)所里不安全,所以讓她留在他的房間里。現(xiàn)在想想,可能待在他身邊,才是最不安全的。
陸珩手搭在膝上,略出神地盯著燈光。他今年二十二歲,這個年紀對官場來說正值青春,可是對于成家立業(yè)來說,卻有些太遲了。因為他遲遲沒有娶妻,京城中私底下有不少揣測,喜男風、不舉、床笫間有變態(tài)愛好等傳言比比皆是,甚至還有人說,是他做多了缺德事,所以子嗣有缺,注定要絕后。
陸珩都知道,但他懶得理會。他沒有娶妻,純粹是因為不想娶,正好今年碰上守孝,他順勢又推了。
不娶妻的好處很現(xiàn)實,他不喜歡被人牽制,更不喜歡暴露弱點,有了家室,那就是立了一個人盡皆知的靶子,岳家聰明還好,如果岳父蠢,還會反過來拖累他。而且帝心猜忌,黨爭激烈,他不想因為一個女人破壞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衡。最重要的是,陸珩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此生他不可能信任人。
他連生養(yǎng)他的父母都信不過,怎么能在另一個陌生女人身邊安心入眠,將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部暴露在對方面前呢?他在朝堂和皇帝勾心斗角,在南鎮(zhèn)撫司和大臣勾心斗角,他不想回了家,還要和枕邊人勾心斗角。
他娶的妻子,多半也是父兄手握重權的貴族小姐。這種貴族小姐從小就被家族洗了腦,有什么風吹草動都想著娘家。而陸珩身份特殊,最忌諱走漏消息,他光想想要和一個女人同床異夢,彼此試探,就覺得意興闌珊。
不娶妻的好處有很多,但娶妻的好處一條都沒有。陸珩很了解自己,既然信不過,不如不娶,一了百了。但現(xiàn)在,他感受著王言卿清淺的呼吸,身上淡淡的暖香,靠在他腿邊全然信賴的姿態(tài),心想,或許娶妻未必沒有好處。
明明最開始,他只是想利用她。陸珩深知騙人的要義,要想讓別人相信,首先就要讓自己相信。他想象他真的有一個青梅竹馬、相伴十年的妹妹,如果王言卿七歲就來到他們家,十年來一起讀書習武,他們相處時會是什么模樣?陸珩在心里想象,然后照著這個樣子對待王言卿。
沉浸式演戲演得久了,就會覺得確實如此。后來陸珩忍不住想,如果他真有這樣一個妹妹就好了,這是他難得信得過的人,不用擔心她背叛,不用擔心她別有目的,也不用擔心她不習慣陸家。待她成年,兩人順理成章完婚,甚至連爹娘稱謂都不用改。
如果父親當初真的收養(yǎng)她回來就好了。可惜,沒有如果。
他父親是錦衣衛(wèi),謹小慎微,冷漠多疑,從一開始,就不會帶人回府。陸珩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中,也就注定,他終身都無法相信另一個人。
他理了理王言卿臉邊的絨毛,起身去另一邊看公文。他人在保定府,但京城大牢里的事還等著他,皇帝的耐心所剩無幾,張永蕭敬貪污一案,必須盡快解決。
至于王言卿,她現(xiàn)在誤以為他是二哥,才對他百般討好。一旦她知道真相,必會對他刀劍相向。此刻所有溫情都是包著毒的糖,她現(xiàn)在對他越信任,等將來恢復記憶,就會越恨他。
而看她的樣子,距離這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
陸珩暗暗道了聲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