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前夜多麼漫長,只要第二天的清晨一到,便又是新的一天。
可清晨還沒到,魚小滿就被簡緣那連環(huán)不斷的敲門聲給吵醒。
“小嬸小嬸小嬸,快起來。”
“天還沒亮呢……”魚小滿撐開凌晨快凌晨三點才睡著的眼皮,摸索著看了眼手機看了眼時間,才五點左右,天真的沒亮。
“今天要去祭祖??!家裡人都去啦,路遠,要起來了?!焙喚夁€在一個勁地敲門,“你不起來的話,我也走了。件”
“律辰不是都還沒……”
魚小滿翻了個身,身邊一摸,空的齪。
魚小滿驀然詐屍地坐起,祭祖,祭祖!這麼重要的事情,她要是不去,也太不知禮數(shù)了吧,可簡律辰怎麼都不喊上自己?
“三分鐘!”
魚小滿來不及想,已經(jīng)昏頭漲腦地跳了起來。
外面得真的連月亮都沒下去,魚小滿跟在簡緣的手電筒後,被外面涼絲絲的風一吹,睡意全無。
魚小滿覺得風裡有些溼潤,看來今天天氣並不見好。
“這裡每年清明都會下雨?!焙喚壴谇懊孢呑哌呎f,東扯一點西扯一點給魚小滿解悶?!靶∈蹇傉f下雨很好。”
下雨很好?下雨有什麼好。魚小滿看著深灰色的天際,不解。
“哪裡都一樣,清明就下雨,中國未解之謎?!濒~小滿淡淡開口。
……然而清明時候的雨像針絲一樣細細密密,總蘊埋在溼潤的風裡悽悽艾艾。
從前小時候,父親駕車帶著她們?nèi)ツ箞@,一路上也是飄飄渺渺的雨絲,從河上吹來,山水都像是蒙上了一層霧,陽光藏匿在雲(yún)霧裡,確實失魂落魄的蕭條。
可簡律辰什麼時候喜歡下雨了?
她分明記得他喜歡在陽光充足的午後,在圖書館靠窗的桌上小憩。
那樣的陽光不濃不淡,不寒不烈,她在一側不吵不鬧地靠在他背上看漫畫,簡律辰就在那裡不鹹不淡地睡覺,嘴角輕鬆得那麼自然,分明舒適的樣子。
那種天氣,是屬於小滿的季節(jié)啊。
……
“小嬸,想什麼呢,你又走神了?!焙喚壴谒矍盎瘟嘶危瑒偫u他說的瑣瑣屑屑的話,小滿根本沒注意聽。
“嗯嗯?你說什麼啦?!?
小滿從若有所失的走神中回來,重新問。
“我問,你早晨爲什麼沒和小叔一起起來。昨天你不幹農(nóng)活大爺爺並不會介意,因爲你是城裡來的姑娘??墒窃绯磕悴缓托∈逡黄鹌饋砣ゼ雷?,我大爺爺肯定會有意見的?!?
簡緣非常善良,在這邊很嚴肅地分析。
這……
連簡緣都知道的事情,律辰會不知道?可他早晨就是,沒喊自己起牀……啊。他要是沒喊自己,那就是不想要她去。
還是昨晚怎麼惹到他了麼,他突然冷下來的神情,讓人有點不安。
魚小滿有點難堪,於是揮揮手,強自大聲笑道:
“那個那個,因爲昨天我睡得比較晚!應該是你家小叔早晨見我睡得沉,所以沒忍心喊我!嗯嗯?!?
當然說這話,魚小滿自己都不相信。
簡律辰會心細如絲地知道她睡得晚,早晨還憐香惜玉地害怕吵醒她?
她在他公寓住的那陣,她起牀做早餐要是晚了十分鐘,他可是會晚上絕食,以示“你以後都不用做了”的高冷抗議。
簡律辰對誰都可能會保留著客氣和風度……對她,那都是浮雲(yún)。
轉換話題是最好化解尷尬的方法。
於是魚小滿左顧右盼,兩人經(jīng)過一大片草場的時候,正好看到一隻狗站在不遠的小山坡上,正對著西沉的月亮,有意境地扯開嗓子嚎叫。
矯捷的前肢,粗壯的後肢,還帶著一條毛毛的大尾巴,毛皮在月亮下散著潤澤的油亮。她便隨口說了句:
“那是誰家的哈士奇,長得真漂亮?!?
順著魚小滿的方向打著手電筒照去。
頓了幾秒,簡緣摸摸鼻子,不由得目光羨慕地感嘆了一句:
“你們城裡人說話真好聽。我們山裡,都管這個叫狼……”
靜默了幾秒。
隨著簡緣繃起來的面部神經(jīng),魚小滿不由自主跟著他屏住呼吸,放低了身子,悠悠回過神來。
……狼?。。?
魚小滿所有的心緒突然全部收起,嚇得魂飛魄散,隨著簡緣短暫又急促地一聲:“跑!”,兩人玩命地放開了腳丫子。
……
兩人到了大部隊的時候,天都亮了。
魚小滿在雨裡看見了簡律辰。
當時魚小滿正在負荊請罪地,主動幫大伯父在那邊燒著黃色的紙錢,薰得淚流滿面,一面邊點頭邊在大伯瞪她的目光裡說著“我錯了我錯了大伯”。
——關於男士燒紙用右
手,女士燒紙用左手這種偏僻高深的祭祖知識,一向抱束菊花就完事的魚小滿,怎麼會知道?
結果她剛開口,大伯眼睛瞪得更氣憤了:“燒紙的時候不要說話!”
“……”魚小滿誠惶誠恐地點頭,目光四處尋求救助的時候,就看到了遠遠遊離於人羣之外的簡律辰。
雨水和煙霧混合在一起,把視線渲染得有些模糊,魚小滿匆匆擡頭,心臟卻有了一瞬間的停滯。
那樣的身影,帶著太爲孤獨疏離的悲傷。
晨光微露裡,山頭遠遠的另一邊半腰凸起,春日裡被洗亮的綠意包裹著一方矮矮的土冢。
簡律辰單薄肅殺的身影就立在那方土堆前,撐著一把山裡灰色油布的傘。
烏青的雲(yún)層壓在他的頭頂,看不見的雨絲在溼潤的空氣裡繚繞,幾縷晦澀的日光從裡面傾瀉出來,有種無法紓解的幽沉。
“那是……”魚小滿停住了。
“魂歸故里。”
大伯父方言裡似乎說的是這麼幾個字,看了那邊一眼,然後按下魚小滿的頭,又說了一句話。
簡緣望著疑惑的魚小滿解釋:“大爺爺說讓你等會這邊弄完了去看看小叔?!?
簡律辰每次都會在那個墳前呆上好長時間,從來也不上香,就站著,什麼話都不說。大爺爺心疼他,習慣了,簡緣不懂那種感受,然而也習慣了。
魚小滿明白過來,那是簡律辰父親的墳墓。
好像所有人都明白簡律辰和他父親之間的感情,在這邊祭祖完畢後都紛紛離去,並沒有對留下來的簡律辰多加打擾。
魚小滿靠近,簡律辰卻並未覺,目光滯在某處,眸底緩緩流動。
他的側臉憂鬱低沉,淨是落寞的氣息。
“律辰?!濒~小滿輕聲喊了一聲。
簡律辰回過頭來,先是訝異一閃而過,隨之指尖蜷起收緊,眉目融成了不虞的沉沉神色。
“誰讓你來的?”
...
他那麼問了一句,聲音裡帶著冰渣一樣的疏冷。
魚小滿一愣,以爲自己打擾了他,目光有些惴惴,舉起手裡燃著的梅紅色焚香,很快向他表明來意:
“我……我來給伯父上柱香?!?
她小心翼翼地上前,然而彎腰之時,手裡的焚香,不期被打落在了泥淖裡。
她擡頭,簡律辰冷冷道:“不需要?!?
他的目光黝黑凌厲,魚小滿愣在那裡,撞進他直直的目光。再無法欺騙自己,暗示自己,簡律辰這不是針對她。
那幾支香掉在草叢裡,距離墓碑幾步之遙,卻好像強硬地,阻隔了一個很遠的距離。
“我只是想……”
“你不用想,我早晨給你留言過讓你不用來?!焙喡沙酱驍嗨?。
留言?或者放在了桌子哪裡,她起得匆忙,並沒有看見。
可是……
“爲什麼?”魚小滿擡起頭來,沉默了很久,才氣鼓鼓地問:“爲什麼我不能來?爲什麼不能給伯父上柱香?”
魚小滿有點氣憤,又分外執(zhí)著,簡律辰這樣很排外,又莫名其妙,讓她很不舒服:“昨晚你都說想和我結婚了,還不能算是一家人嗎?”
一家人,媳婦給去世的公公上柱香,難道不應該?
何況她還答應了。
有些賭氣重新?lián)炱鹉菐字?,越過他想重新插上去,卻再次被推開。
這次,扯著她的力氣更大,帶著絲絲狠戾,直接讓她踉蹌沒站穩(wěn),摔在了地上。
“我說了不用?!彼蛔忠活D地重複。“不需要你來祭拜他?!?
如果不是帶著恨,聲音不會這麼強硬冰冷。
可是恨,怎麼會有恨?
很沒尊嚴地坐倒在地上,就像一個罪該萬死被審判的囚犯,魚小滿犯了什麼錯?
“簡律辰!”
魚小滿動了氣,一字一頓喊回去。
“昨晚我說的荒唐話收回,你不用覺得一定要來祭拜是你的義務,所以,我們不是一家人,你可以回去了?!?
簡律辰接著冒出來的話近乎不是出自他的口,就像是在說著“昨晚我只是開了個玩笑,你不要當真”一樣。
所以魚小滿聽完更覺好笑,就這麼問了:“開什麼玩笑?”
有點譏諷的味道。
律辰你在開什麼玩笑?
……
“覺得被耍了嗎?有點憤怒?”
簡律辰不答反問地蹲下來,打量著魚小滿此刻臉上的表情,那審視的目光分外認真而冷漠:
“那你這麼耍著別人的人生,玩弄著別人的喜歡的時候,有沒有一點點自知之明?”
冷雨一樣猝不及防的話語接踵而至,讓魚小滿剎那間措手不及。
“你……”
“魚大小姐身價雲(yún)端,身家浩大。
和你變成一家人,我覺得高攀不起?!阌X得呢,魚氏二千金,魚小滿,魚小姐?”
簡律辰在她面前,溫柔地弓著腰身和她平視,話語輕柔,嘴角卻滿是透徹的薄涼。
他給過她機會坦白,可她用掉了。
他再怎麼習慣於粉飾太平,也總有倦了,覺得沒必要再牽強的一天。
如果他的原諒連一個字的坦白都換不來,是不是,也太可笑了些?
或許是他眼裡倒映的譏諷太深刻,脣角那冷漠又薄涼的微笑太刺眼,話裡的信息太突然,喊的那聲魚小姐太疏遠……魚小滿於剎那間促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