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昏風雨惡,炮火雷飛箭星落·()
只聽得李恆不斷小聲和身邊的副將交待著第二天攻城的各種細節,一面讓人帶路,去檢查剛剛運到的火炮。其時火器珍貴,這批火炮由一整個千人隊護送保養。奉書看到遠處那些錯綜的人影,便不敢靠近,只看到月光下一排排黑漆漆的鋼鐵巨獸微微發亮。
爲了安全起見,火炮和火藥分開存放。李恆查看了火炮,又去檢查火藥庫。忽然一片烏雲把月亮遮住了,周圍立時黑暗起來。李恆的副將連忙掏出火折,想要燃一支火把。
李恆卻立刻制止了,低聲斥道:“找死嗎?”
奉書心中一動,知道此時若有半點火星子濺到了火藥庫裡,不光李恆,連帶著他的副將,他們周圍的幾十頂軍帳,也許還有自己,都會在瞬間化爲灰燼。她打了個寒顫,決定繼續耐心等下去。
終於,李恆疲憊著聲音,命令回到軍帳休息。從火藥庫到李恆的軍帳,要經過一片鬆軟的沼澤。元軍在沼澤上用粗大的樹木搭了一座浮橋。
那座浮橋孤零零地架在泥裡,兩側沒有守衛。
奉書埋伏在沼澤邊緣,鼻子裡吸著濃重的泥土氣息。一名副將先行開路,試了試浮橋的虛實。在漆黑的夜幕裡,他的身影不是太明顯。但奉書能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她悄無聲息地遞出一截樹枝,在那人腿腳跟前一封一絆。那人驚叫一聲,失去平衡,跌進了沼澤裡,吃了一大口泥,便叫不出聲來了。
後面的幾人齊聲道:“巴而思,你怎麼了?”
李恆命令另外兩個副將去查看。
奉書將樹枝靜靜插`進沼澤裡,握緊匕首,一個跨步繞到了李恆身後。她用全身感知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在心中默默唸著手法和口訣,計算著所有可能出現的結果。
在這一瞬間,他身邊沒有任何人護衛。也許他會在最後一刻察覺有人偷襲,也許他會試圖躲閃。但他已經五十歲了,論敏捷,奉書知道他及不上自己。她慢慢地蓄力,盤算著李恆倒下之後,自己的脫身路線。
黑暗中,她慢慢揚起了手臂。
與此同時,浮橋上的一名副將發出一聲悽慘嚎叫,翻滾著倒了下去。
奉書大駭,持刀的手臂尚在空中,便看到李恆霍的轉過身來,喝道:“什麼人?”
黑暗中,只有幾聲“嗖嗖”的異響作爲回答。奉書立刻聽了出來,那是羽箭破空的聲音。放箭的人離營帳距離頗遠,有些箭只是遠遠地落在了泥沼裡。有些卻力道極大,直釘入左近的小帳子裡。一隊親兵聞聲而來,將李恆團團護在中央。
李恆不愧是久經戰陣的老將,刷的一聲拔出佩刀,叫道:“有人偷襲!全體戒備!”緊接著大聲發號施令,命令兩個千人隊一前一後,保護脫歡的大帳,又調度各方軍隊,何人掩護,何人出擊,何人偵查,何人放箭,頃刻間便分派好了。號令立刻通達全營,空氣一下子嘈雜了起來,夜幕中泛起刀槍的冷光,戰馬嘶鳴,吶喊陣陣,腳步聲混著泥漿,不多時便在營地周圍集結了重重防線。
奉書的戰場經驗畢竟不足,等她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已經有一個千人隊如疾風般向李恆圍攏過來。她知道動手的時機已經一去不返,咬咬牙,收回匕首,一縮頭,混入前來救援的千人隊裡,踩著爛泥,隨著人叢便跑。
一名副將大腿上掛彩,踉蹌著跑來,撲通一聲跌在離李恆三丈之處,大聲道:“趙忠……趙忠的游擊隊,從……從紅河來了!”
李恆緊抿雙脣,隨即微微冷笑,道:“以卵擊石,找死!”
元軍的箭雨像黃蜂般射向了紅河岸邊的樹林。那裡的吶喊聲漸漸弱了下去,然後便是短兵相接的刀劍之聲。脫歡全身披掛,在無數親隨的護衛下從帳子裡跨了出來,令人備馬,馬刀指著紅河,噴著酒氣命令道:“給我追,一個活口都別留下!”
奉書自然不會聽從他的命令,混在一隊步卒當中,覷準了個機會,一個箭步躥到一棵大樹後面,躲了起來。從此前聽得的情報來看,趙忠的游擊隊規模不大,只擅長於出其不意的騷擾,此次也決計不會對脫歡的大營造成什麼致命的威脅。奉書在陰影和泥沼裡潛行,悄悄朝河岸反方向一步步挪開去,打算靜靜等待戰鬥結束。
可是她隨即發現,泥沼對岸的叢林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排伶俐的黑影,像猿猴一樣快速朝自己的方向躥了過來。那裡的元軍守衛薄弱,而那些黑影全都身手不凡,幾個回合下來,元軍的哨兵便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鮮血流瀉一地。
聲東擊西!奉書又驚又駭,正想尋覓一個藏身之處,一隊黑影已經撲到了她的身前,卻對她不加理會,而是徑直朝營地深處快速行進。在那擦身而過的一剎那,奉書注意到,這些人身上全是越軍的服色,而他們的所過之處,留下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油脂。
身後的叢林裡,藏著剛剛從中原運來的精鋼大炮,以及成堆的火藥。
大炮的到來是軍事機密,連大多數元兵都不曾得知。而奉書恰好聽到了脫歡和李恆的一番對話,立刻明白了這些越兵的意圖。
奉書全身如墮冰窖。要是火藥被點燃,那麼整個營地裡的元軍,包括她自己,定然全都會屍骨無存。這些身手矯捷的越兵也許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可是她還沒有。
她想也不想,拼盡全身力量,用漢話和蒙古話交替吼道:“有人要去炸火藥庫!快截住!”
伴隨著她的喊聲,是幾枝浸了火的利箭,從黑暗裡呼嘯而來。地上已經被灑滿了一路的油脂,火箭落地,火苗“轟”的一下就躥了起來,像一條蛇一樣,飛快地向叢林深處的火藥庫遊了過去。火光照亮了周圍的樹木和棧道,幾條毒蛇從泥土裡躥了出來,四散逃離。
奉書覺得自己從沒有離死這麼近過。濃煙衝進鼻孔,嗆得她咳嗽起來。她一面啞著嗓子大叫,一面撒腿飛奔,撲倒了跑在後面的一名越兵,一拳擊在那人太陽穴上。那人軟軟地暈倒了,正跌在火舌行進的路線上。火苗暫時被他的身體截住了,可那人全身也隨即著了火,立刻就又痛醒了,發出一聲不像人聲的慘叫。
奉書緊緊咬著嘴脣,轉過頭,不去看那人掙扎的樣子。第一課,狠心。
已經有兩小隊元兵聞聲而來,看到了地上的油脂,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大呼小叫地喧鬧起來。但李恆和其他副將還在紅河岸邊指揮戰鬥,衆元兵又不明情勢,一時間如同沒頭蒼蠅,揚起了刀,卻都不知該怎麼辦。
奉書見前方的黑暗裡又竄出火光,急得大叫:“快去料理那邊的弓箭手!”隨手拉過一個和自己睡一個軍帳的蒙古小兵,吼道:“地上有油,快去搬土搬石頭,別讓火頭燒到林子裡去!”
身邊不遠處,元兵和越兵已經乒乒乓乓地交起了手。奉書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們炸火藥庫!”眼見一個越兵舉著火把衝出了元兵的包圍圈,立刻猱身而上,幾個回合,將那人摜入了旁邊的沼澤裡。
泥沼還沒淹沒那人的頭頂,李恆就趕來了。有他指揮,局勢便慢慢逆轉過來。元兵從不知所措變成了有條不紊,然後慢慢集中起來,向叢林中碾壓。等到所有越兵要麼逃走,要麼戰死的時候,天色已經矇矇亮了。
一隊元兵在清理戰場。越兵留下的死屍並不多,但引燃的火頭卻不少,營地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灰燼。有些元兵用身體阻擋火勢,此刻已經是焦黑的一團,距離那存放火藥的空地只有數箭之地。脫歡從紅河岸邊的戰場上回來,看到這邊的狀況,臉色一下子白了,抓緊自己的馬刀,手發抖。
而奉書滿頭滿臉都是泥水血水,身上的襖子被火燒出一個個小洞,聽到收兵的號角聲,便立刻癱在原處,呆呆地望著地上的灰燼和鮮血。一個十夫長前來詢問她的狀況,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但就算她不說,她昨晚的所作所爲也慢慢的在營裡傳開了。畢竟,是她首先發現越兵縱火併加以阻止的。若是火藥庫真的讓越兵偷襲點燃,整個營地的後果不堪設想。
奉書還沒歇過勁來,便有親兵來傳話,說她昨晚立了大功,令她去中軍帳中拜謁受賞。
她嚇了一跳,張口結舌,還沒想好如何應答,身邊的十夫長倒笑了:“好小子,平日裡蔫不出溜的,倒看不出來有這等好手段!快去洗一把,換上我的衣服,要見元帥啦,可別髒兮兮的!”
事已至此,除了硬著頭皮去領賞,似乎也沒有別的出路了。奉書決定就這麼灰頭土臉的去,儘可能地遮掩自己本來的相貌。
邁進帳子的一刻,她的心跳得簡直快要失控了。她看到帳中已經侍立著好幾個不同軍階的元兵,都是昨晚立了功勞的。一個脫歡的親隨在一句句地宣佈對他們的賞賜。
奉書茫然接過一杯酒,心中止不住的恍惚,又覺得是莫大的諷刺。自己居然在幫李恆打仗賣命……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雙沾著泥的馬靴。李恆的聲音淡淡的,近在咫尺。
“怎麼,這就是那個及時示警的小兵?他歸誰管?這麼利落的身手,怎麼一直委屈在糧草隊裡?塔塔兒臺的眼睛是瞎的嗎?”
塔塔兒臺便是奉書的頂頭上司。奉書低著頭,一聲不吭,竭力壓下心裡那蠢蠢欲動的殺念。她進入中軍帳前,是除下了身上所有武器的。而李恆,他的身前身後護衛著十幾個親兵和怯薛歹。第二課,耐心。
肩膀忽然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李恆說:“勇敢的年輕人,擡起頭來,讓我看看。”
奉書不敢違拗,依言擡起了頭。她倒不是太擔心被識破身份。此刻自己臉上糊滿了泥漿塵土,就連二叔也不一定認得出來。
只是她剛擡起頭,心裡就刷的涼了,心中知道自己實在是蠢到了家。李恆方纔隨口說出的那句命令,是用蒙古話說出來的。而以她的身份——一個漢軍軍籍的平民——怎麼會懂得蒙古話?
李恆瞇起眼睛,探尋的目光在她身上掃視了一圈,輕聲問:“他們說你昨晚一直在喊蒙古話,果然不假……哪兒學的?”
奉書全身抑制不住的發抖,深深呼吸了幾口,語焉不詳地小聲說:“小人的姐姐,嫁給了蒙古人。”
李恆皺了皺眉,卻不再尋根究底,轉而說:“以後別在糧草隊了,做我的前鋒步卒吧。”
他的淺色眼睛像一碗端平的水,裡面看不出懷疑,也看不出信任。奉書心跳飛快,調整一下僵硬的面孔,竭力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神情。後背已經被汗溼透了。
一個親隨宣佈了對她的賞賜。她得到了“勇士”的稱號,二十貫錢,一匹駿馬,還有十個越南奴隸——當然是要等戰爭結束之後再兌現的。奉書和其他幾個元兵一起躬身道謝。隨後,她身邊的那幾個漢子端起酒杯,七嘴八舌地笑道:“謝鎮南王!謝李將軍!”
奉書看著眼前的美酒,卻猶豫了。自己父喪未滿,貼身還穿著素衣,怎麼能飲酒?
身邊幾個受賞的元兵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其中一個還向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快喝。
只剩她一個人沒有喝酒了。奉書感到李恆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拂出一顆冷汗。
奉書咬咬牙,一橫心,將整杯酒傾在了地上。全帳子的人齊齊向她投來詫異的目光。李恆眉毛一挑。
她淡淡道:“小人有個親如兄弟的戰友,昨夜犧牲了,這杯酒祭他。”
昨夜犧牲的元兵少說也有幾百,死無對證。
遠處的脫歡聽到她這句話,首先大聲叫好,將自己手裡的酒也潑在了地下,喊道:“是該這樣!”
李恆將她看了好一陣,點了點頭,說:“難得你還是個重義之人。”
不知怎的,奉書總覺得他的語氣有些不置可否。她不敢再有逾矩之舉,輕輕低下頭。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5000+,會出重要人物……放心不會一直打仗噠= ̄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