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停船檢查!”
胡奎連忙跑了出去。奉書迷迷糊糊的,只聽到外面有人粗著嗓門喝問,胡奎一句句地賠笑說好話。隨即船身一沉,好幾個人踏上甲板,來來回回地走動。一個滿臉鬍子的蒙古軍官伸頭往艙內瞧了瞧。胡奎不失時機地往他手裡塞了張大額紙鈔。又折騰了好一陣子,官兵才下了船,幾個船伕重新解纜升帆。
胡奎回到艙裡,眉頭緊蹇,對杜滸道:“沒想到一進建康府,居然查得這麼嚴,不知蒙古人又在搞什麼鬼。城外也在盤查,今日是沒法再走了,就近泊船,宿一夜吧。”
胡奎又把奉書叫了起來,笑道:“小東家,今天咱們不走啦。在船上睡了這麼多日子,累不累?今晚咱們在城裡找個客店,好好歇一歇。”
奉書茫然道:“客店?”她已經很久沒聽到這個詞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鬍奎的意思,連忙點頭。
建康府便是金陵,自古便是長江要郡,三國英雄,六朝故都,秦淮河、烏衣巷,千古繁華薈萃。然而此時金陵城已被元軍攻破四年,到處都是兵戈戰火的痕跡。奉書出艙遠眺時,只見城頭野草萋萋,水門以外滿地蘆花,在潮水中沉沉浮浮。寂寞荒臺敗壘,萬里斜陽垂地,幾隻水鳥撲棱棱從水中飛入晚霞裡,帶起一串漣漪。
城外壕溝入江處,泊著聯排的大小船隻,大多是元軍的戰船,還有幾艘往來的民船,都被堵在外面,一個個地接受檢查,半晌才通過一艘。胡奎是眼見天色`欲晚,就算盤查得過,也無法繼續前進,因此提議進城休息。
三人收拾好行裝,即刻上岸。有路引、銀錢在手,進城倒不困難。杜滸把奉書兩隻手一起攥在手裡,防止她亂跑走丟。她只好一路小跑的跟著。
但見城內屋舍井然,然而人煙寥落,並無太多煙火氣息。沿街開著些店鋪,很多都正在下簾子關門,看起來生意都不是太好。只有一個二層酒樓裡喧喧嚷嚷,人滿爲患,和別處截然不同,連樓上陽臺都站上了人。
杜滸朝那酒樓努努嘴,道:“進去看看。”他們此次進城,本就有打探消息局勢之意。而熱鬧的人羣是最好的消息來源。
一進那酒樓,他們就發現了此處生意興隆的原因。原來大廳粉壁上題了詩詞,引得衆人競相觀看,喝酒吃飯的反而不多。終宋一代,文人地位極高,從朝堂到民間都對其尊崇備至。騷人雅客賣弄文采,時常在名勝、酒樓、驛館、客店中題詩題詞,以致有諸多遙相唱和的美談。世人文采參差不齊,有那文理不通的,其大作多半第二天就會被主人家颳了去。而名人墨寶、絕妙好辭,則會被悉心維護,成爲那一家引以爲豪的招牌。
這家酒樓的大廳裡,錯落題著幾十首詩詞,然而衆酒客顯然只對其中一首感興趣,有的指指點點,有的竊竊私語,還有的在桌上鋪開紙筆,就地抄錄起來。
一個老秀才一邊搖頭晃腦地讀著,一邊自言自語道:“這個‘轉’字用得何其精妙到位!以動襯靜,更顯出獨步憑欄之寂寥,正和了范文正公那句‘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感極而悲者矣’。真是渾然天成,渾然天成啊。”
旁邊一個青年點頭道:“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平日作詩無數,也化用過‘舊時燕’之典,今日得見狀元手筆,才覺出自慚形穢來,看來今後可得發憤啦。”
又有一人冷笑一聲,低聲道:“發憤又有什麼用?眼下這個朝廷又不興科舉,你再發憤,上哪兒討功名去?”
那青年被搶白了一句,頗覺無趣,也就不再接話,專心吟哦起牆上的字句來。
而奉書第一眼看到那幾行字,全身便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用力把自己的手從杜滸掌心裡拽出來,使勁搖他胳膊,要他也看。杜滸看了一眼,也怔住了,半天才失聲道:“是丞相的字!”
周圍幾個人聽他這麼說,都鬨笑了起來。那老秀才冷笑道:“就你知道!沒看到下面的落款嗎?”
杜滸再一細看,那題詞末尾果然有“文山”二字,激動得話音都顫了起來,“文丞相曾從這裡經過?什麼時候?”
一個酒保託著一壺酒,停步笑道:“客人是新近纔來的不成?難道你不知道,文丞相此時就在咱們建康城裡?就在十日前,他還曾光顧小店,題了這一首詩呢。這下可好了,全城的百姓都擠過來看丞相墨寶,有幾個人想得起來買酒呢?”他這話雖是抱怨,可說得笑吟吟的,顯然並不以爲怪。
杜滸驚訝道:“丞相在建康城裡?他怎麼會……”
奉書心裡也是又驚又喜。他怎麼還會來酒樓吃酒?難道蒙古人把他放了?
胡奎早就叫住那老秀才,按著他坐了下來,笑道:“在下幾個確實是初來乍到,還請先生不吝賜教,指點迷津。大宋文丞相怎的會住在了建康城?喂,酒家,給上一壺酒,兩碟下酒的小菜來,我做東,請這位先生吃酒。”那酒家見有生意,眉開眼笑地應了。
那老秀才連連冷笑,對胡奎道:“你們幾個還真是不太懂規矩,什麼‘大宋’長,‘大宋’短,這兩個字以後再也休提,省得連累別人。”嘴上這麼說,卻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杜滸、奉書兩人此時穿的是家人服色,胡奎纔是主人,因此那老秀才只是衝著他說話。
胡奎笑道:“先生教訓得是。”說著斟了杯酒,雙手奉予那老秀才,口中稱敬。
那老秀才讓他奉承得舒坦了,這才笑道:“你們要請教文文山公的詩詞,那可是問對人啦。你們看看……不光是這個‘轉’字,還有這個‘孤雲’,這個‘漂泊’,唉,撫今思昨……嘖嘖,不過你們意會就好,我可不便多說……”
他上來就開始講上了詩詞鑑賞課。胡奎、杜滸雖然更有關心之事,仍不得不耐心聽著。奉書聽他說這詩果然是父親所做,早就直了眼睛,一字字地讀了起來。
草合離宮轉夕暉,孤雲飄泊復何依
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
從今別卻江南日,化作啼鵑帶血歸
落款是祥興二年,廬陵文文山作。那“祥興二年”兩個字卻已經被摳掉大半了。
奉書於吟詩填詞之事殊無造詣,也難以品評高下,但覺這詩朗朗上口,頗有文采,既然是父親寫的,自然是最好的。
那老秀才還在嘮嘮叨叨地分析第三句中的典故,杜滸低聲道:“這最後一句,正和了他那句‘留取丹心照汗青’,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意思了。”
那老秀才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嫌他一個下人,還敢胡亂插話,轉而對胡奎笑道:“我勸客人趕緊借紙筆,抄下來罷!狀元公的筆觸,咱們老百姓固然難得一見,這墨寶也不知還能在這牆上留多久。不定哪日官府看不順眼,就下令除去了。唉!”
胡奎道:“多謝先生指點。”又問:“那文丞相……文山公,眼下怎麼會在建康?他不是……不是……”放低了聲音,道:“小人聽說,他不是讓北人所囚,押送大都嗎?怎的還能來酒樓吃酒?”
那老秀才又冷笑一聲:“現在可也不時興‘北人’這個詞兒啦,客人說話可是要注意些。”
此時那酒保恰好來送酒,湊過來笑道:“客人這就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文丞相此刻是囚犯之身不假,可是人人都知道,他一到大都,面見了蒙古皇帝,立刻便是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那是張弘範張大人親口許諾的,如何有假?他再是什麼囚犯,誰又敢慢待?上次張大人親自陪他在建康城裡遊覽名勝,來到小店,設宴相請,小店可沒敢收他們一文酒錢……”
胡奎、杜滸都吃了一驚。胡奎問道:“張弘範……張大人,此刻也在建康城?”
那酒保呵呵大笑,朝門外一指,道:“客人還不見麼?秦淮河對面那個石獅子大門,幾百個官兵重重守著的,就是張大人的元帥府啊。張大人眼下在建康城暫駐,等朝廷的什麼命令下來,再送文丞相過江。所以文丞相就也在城裡住下了。”
胡奎和杜滸對望一眼,眼中滿是喜色。
奉書也是心裡一震:“難怪城內城外那樣戒備森嚴,來來回回地盤查。”忍不住出聲問道:“文丞相住在建康城,居然會弄得盡人皆知?他們不怕……不怕……”倘若在江西時,押送父親的隊伍也這樣大張旗鼓,恐怕早就被劫了。
那酒保笑道:“官兵倒是想保密呢。張大人嚴令不得將文丞相在此的消息透露出去,可是這些官兵得知文丞相要來,自己先忍不住了,紛紛想辦法調換崗位,求個一面之緣。回到家,又免不得向老婆孩子、兄弟鄰居誇一誇口,這一傳十、十傳百,建康城裡幾十萬個耳朵嘴巴,如何能瞞得住?文丞相進城的那天,老百姓全都蜂擁去看,張大人派了幾百個官兵清道護衛,也擋不住那人潮。小人當日曠了半天工,爬到屋頂上,有幸也見到了文丞相的模樣,嘖嘖,那樣貌,說是諸葛軍師復生,也不爲過……”
那老秀才卻冷笑一聲:“諸葛軍師又怎麼樣?還不是……哼!”
奉書心裡五味雜陳,又是自豪,又是傷感,又有些生氣。父親肯定不喜歡被這麼多人圍著指指點點。
胡奎卻眉花眼笑,對那酒保連稱羨慕,又問:“那文丞相此時下榻何處,小二哥想必是知道的了?”
那酒保失笑道:“怎麼,客人難道還想持了拜帖,去拜見文丞相不成?告訴你也不妨,文丞相眼下被安排住在張大人的元帥府裡,由張大人的親兵重重保護著,你要想見他……”
奉書聽到“重重保護”幾個字,心中忍不住“呸”個不停,心裡大罵:“保護個鬼!張弘範是防著他!”
杜滸也冷笑一聲:“用得著那麼多人保護?難道還有人要害他不成?”
那酒保吐吐舌頭:“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幾日還真有人打算行刺文丞相,據說是故宋的臣民,惱他打了敗仗,丟了國家,現在又要去大都面見新朝皇帝,心中憤憤不平,想要殺之而後快。幸好張大人早有防備,指揮親兵,親自督戰,那一夥刺客死的死,逃的逃,那元帥府門前的血跡,昨天才剛剛清理乾淨呢。客人若是路過府衙,擡頭便能看見牆上貼的海捕文書,捉拿漏網的刺客哩。”
奉書嚇得瞠目結舌。胡奎、杜滸對望一眼,還待再問清楚,那酒保卻害怕招惹是非,連聲告罪,繼續幹活去了。
胡奎又謝過那老秀才,向杜滸、奉書使個眼色,算還酒錢,出了酒樓。奉書回著頭,盯著父親題的那一首詩,戀戀不捨地看了許久,才被杜滸拉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