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逆順,惘然難久留·
奉書迷迷糊糊的,覺得一隻手搭在自己手腕上。但那手比杜滸的手要瘦些、更粗糙些,似乎是個老年男人。
她驚駭無已,一下子睜開眼。正看見杜滸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自己。她臉一紅,這才心安,轉(zhuǎn)頭一看,身邊坐了個鬍子長長的老大夫,正閉著眼睛給自己把脈。
她連忙把手抽出來。那老大夫反倒嚇一大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杜滸:“這,這……”
杜滸見奉書醒了,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許動,讓大夫繼續(xù)看。
一如既往的蠻橫神情。要不是看到他眼裡藏得深深的一點點柔情,奉書幾乎以爲(wèi)自己是做了個荒誕的夢。
那老大夫把好脈,站起身來,杜滸朝他使個眼色,把他帶出帳子去。
塔古娜進來,跟奉書細(xì)細(xì)說了趙孟清離開的事。奉書悵然若失,半天才道:“我對不起他。”
塔古娜表示同意,輕輕捏了一把她臉蛋,作爲(wèi)懲罰,又忽然嘻嘻笑了,說道:“不過他這一去,大概便要去越南做大官、做駙馬啦,也不算賴。你放心,他不會恨你的,唔,最多恨個幾天,就會沒事啦。”
奉書鬱郁點頭,心中浮現(xiàn)起安姿公主那甜美純真的笑臉——和那個女孩對坐在帳子裡,裁衣、弄貓,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趙孟清真的,要和她過一輩子了?他若還不願意,怎麼辦?
塔古娜笑道:“你別難過,我勸過他啦。他說,跟你這些日子,也一直是在強求,他努力過了,也就無怨無悔。他跟我說什麼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過說那話的時候,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嘻嘻!”
奉書嘆道:“他會放下的。”但願如此。
忽然又意識到什麼,忙問:“爲(wèi)什麼要給我請大夫?我傷口癒合得又不慢……”
塔古娜睜大了眼,“你不知道你自己生病了?你昏了兩天,你漢人師父騎著馬,從左近的浩特里請了三四個大夫啦,個個蒙著眼睛帶過來,逼著他們給你瞧……”忍不住好笑,嘻嘻笑了兩聲,又說:“哼,還把我的忽蘭使喚得來回來去的,讓他把大夫一個個的送回去……”
忽蘭在外面叫她。塔古娜一面笑,一面出去,聲音漸漸遠(yuǎn)了。
奉書心中一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裡裡外外已經(jīng)給換了新衣裳,似乎是擦洗過了。藏在袖子裡的那一張小紙條,這時候怎麼也摸不到了。
眼一花,那紙條卻又回到她鼻子底下。上面觸目驚心的八個字:“瘴毒入骨,侵入心肺”。出自邋遢道人之手。
捏著紙條的一隻手,順著看上去,杜滸的神色冷得可怕。
奉書心裡忽然一陣空落落的,勉強朝他笑道:“讓你發(fā)現(xiàn)啦。其他大夫,是不是也都這麼說?別費力了,真的……師父……”
“你怎麼不早說?你怎麼不早說!”
奉書苦笑。早說又怎麼樣?反正自己也沒指望了,何必讓人平白操心、可憐?
但現(xiàn)在,一切又不一樣了。他吻了她……好像突然又迫切地生出希望,想重新變得活蹦亂跳,想元氣滿滿的跟他吵架,想活得長長的,天天回味那一刻的滋味。
不知不覺就掉下眼淚,哽咽道:“我……我是想殺李恆,太著急……他算計我……我知道是我自己傻,自作自受,你別說我了,別罵我,好嗎……”
杜滸道:“我怎麼會……”說到一半,還是收回了反駁的語氣,溫言道:“好,我不說你,咱們一塊想想辦法。”
遇到什麼事,已經(jīng)習(xí)慣先把小丫頭教育一番,好讓她以後知錯就改。但事到如今,已經(jīng)做了些對不起她的事,兩人的相處模式忽然彆扭了起來。再那樣用居高臨下的語氣說話,一下子顯得不合時宜了。
況且,出了這樣的事,怎麼看也都不是她的錯。以她的年紀(jì)和閱歷,居然能把李恆欺瞞那麼久,沒有讓他立刻捏死在手裡,已經(jīng)讓人刮目相看。
他想安撫她,但語氣未免生硬。奉書一下子就聽了出來,委屈不減反增,“你心裡還是覺得我傻、胡鬧,我知道……”
杜滸猶豫片刻,說:“是有一點點,但……”
乾脆利落的說兩個字“沒有”,多容易!可就是不會在她面前撒謊。
奉書情緒愈加低落,又氣他,擡頭看他一臉焦急的神色,忽然冷冷道:“那好,那你也不用可憐我。”
“我沒可憐……”
“那天你、你……要是覺得後悔了,我可以既往不咎,就當(dāng)什麼都沒發(fā)生過,你不用過意不去。要是覺得我累贅,也不用再管我。”
杜滸有些急了,生不起氣來,耐心跟她說:“我不會後悔的,也不會不管你……除非你不要我管。”
這最後一句裡,提點了無數(shù)幼稚的往事。奉書忍不住嘴角微微翹起來,可隨即又撅起嘴,嘟嘟囔囔地說:“你現(xiàn)在是一時衝動,以後冷靜下來,不見得還願意這樣。”
“我不會的。”
“你肯定會。”
他簡直無言以對,想了想,凝視她的眼睛,正色道:“杜滸從來不是反覆無常之人,只要決定了的事,從沒後悔過。”
奉書心中一酸,已經(jīng)軟了,嘴上還硬,繼續(xù)詰問:“那好,那當(dāng)年我說要陪著你,你非趕我走,趕我去嫁別人,你也是不後悔的了?”
杜滸咬牙。小丫頭明擺著胡攪蠻纏。當(dāng)年的事,若說完全不悔,未免違心;可當(dāng)年她那麼小,話裡話外都是衝動和糊塗,就那麼順?biāo)浦鄣囊怂?dāng)他是禽獸呢?
正琢磨著該怎麼答才讓她滿意,見她眼中已經(jīng)又開始閃淚花了,連忙哄。以前哄她,只是嘴上說說,最多伸手摟一摟。現(xiàn)在摟住她之後,便是自然而然的親她。親她臉蛋,親她眉毛,親她額角,親到她耳朵,她忍不住格格笑了,閃身便躲。效果似乎還不錯。
於是奉書把這個問題忘了,倚在他懷裡,心頭歡喜了一刻,轉(zhuǎn)而又想起另一件事:“你嫌我脾氣倔,老跟你對著幹,還吼我。”
“以後不吼了。要是沒忍住,讓你吼回來,或者隨便怎麼罰我,成不?”
奉書哼了一聲。說得她跟潑婦似的。雖然她以前朝他大吼大叫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還有,“你嫌我年紀(jì)小不懂事,不管做什麼,你都不滿意。”
杜滸端過剛燒好的米粥,環(huán)著她肩膀,慢慢喂她喝,自己一面深呼吸幾口,壓下和她較勁的衝動,認(rèn)認(rèn)真真點點頭,“以前是那樣,不過現(xiàn)在……”
奉書一口粥沒嚥下去,含含糊糊的趕緊問:“現(xiàn)在怎麼樣?”
她的吃相像只小貓,一邊吹著,一點點舔勺子。杜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看她長開了的眉梢眼角,看她那失了血色的臉蛋,看她身段裡多出來的成熟和嬌媚,看她氣質(zhì)間透出來的柔韌和堅強。自從重逢以來,終於可以放下心裡的負(fù)擔(dān),堂堂正正的注視她,把她每一絲細(xì)微的變化都描繪到心裡去。
直到哄著她把粥喝完,他才說:“現(xiàn)在看來,也許我纔是更不懂事的那個。”
不管怎麼說,過去狠心的是他,撂下各樣狠話的是他,毫不留情打破她希望的也是他。眼下她患得患失,來回來去的問,也不過是換著花樣的向他討個說法而已。雖然女人的內(nèi)心不好懂,但這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姑娘,這點心思,他還是能猜到的,也就不跟她計較。
耐心地跟她一遍遍解釋,一遍遍給她安心。奉書卻得寸進尺,愈發(fā)刁難,最後居然則責(zé)難到:“你故意把自己餓那麼瘦,就是膈應(yīng)我,讓我心裡難過。”
“爲(wèi)什麼幾天不修臉,是不是故意扎我?”
“我那麼小的時候就讓你捏了腳丫子,你是老牛吃嫩草,早有預(yù)謀。”
“你捅我一刀那疤還沒下去呢,你就是看不得我美。”
杜滸終於招架不住,肚子裡儲備的那點花言巧語早說光了,一急,低下頭,封住那張不安分的小嘴完事。
嘴角還有米粒兒呢,甜的。
吃完了粥便要吃藥。幾天裡幾個大夫開出的藥方都摞在一塊兒。杜滸和忽蘭已經(jīng)從市鎮(zhèn)的藥鋪裡已經(jīng)買來了大部分藥材,但因爲(wèi)地處偏遠(yuǎn),兩人又不敢在熱鬧處多耽,幾趟下來,還是有些沒買全。
只好一張方子一張方子的比對,看哪副藥能先煎成。杜滸仔細(xì)看了看,便不由得皺眉。他於醫(yī)理只是門外漢,但也能看出來,幾個大夫?qū)Ψ顣∏榈目捶ň故歉鞑灰恢拢_出的方子南轅北轍,其中頗有相生相剋的,讓她吃哪一樣,都不放心。
回帳子去和她商量:“這裡地廣人稀的,周圍連個像樣的大夫都難尋。咱們得南下,到中原去,給你尋醫(yī)問藥。”
奉書已經(jīng)費力站了起來,披上外衫,小心翼翼的系衣襟帶子。她的手不時的抖,指節(jié)一彎,幾乎便是皮包骨的瘦削。臉蛋也凹了下去,潤白的臉色已經(jīng)變成蒼白。幾日奔波下來,人竟瘦得不成樣子了。
杜滸嘆了口氣,過去環(huán)住她腰,給她把衣帶仔細(xì)繫好。那一副窄窄的腰肢,居然和十四五歲的時候一樣纖細(xì),一點肉都留不住,一擡手,碰上硬硬的肋骨。
奉書也知道自己眼下瘦骨伶仃,模樣比以前不知差了多少,心中黯然,微微扭過頭去,小聲道:“尋醫(yī)問藥?未必有用。我已經(jīng)尋了一路了。”
杜滸微微一驚。難道她這一路上竟是一直頂著死亡的陰影在跋涉!便想斥責(zé)她不懂事,忽然又記起片刻前的約定,還是改口,說:“那我陪你再尋一路。兩個人一起,辦事總比一個人可靠。”
說畢,已經(jīng)給她繫好了衣帶,打了個簡單的結(jié),順手一攬,將小丫頭擁進懷裡,不敢太用力,也拿不準(zhǔn)該做什麼,只是輕輕抱著,等她回話,慢慢一呼一吸,嗅她發(fā)間身上青澀的淡香氣。
奉書忽然在他懷裡開口,聲音悶悶的,透著些猶豫:“湖北武當(dāng)山裡,有個邋遢道人,說也許能解我的毒……”
杜滸抱她的手緊了一緊,簡單詢問了兩句,知道她所言非虛,立刻說:“那我們即刻啓程。”
“但是、但是我開始是拒絕了的……”好馬不吃回頭草,要是再上趕著去求人家,多半隻會落得一通羞辱吧。
“那又怎樣?”
“他還說,我得出家……”
“那又怎樣?”
“可是……”
奉書囁嚅著沒說完,便讓他低頭啄了下嘴脣,一張臉蛋刷的紅到了腮邊,還有什麼要說的就全忘了。
他終於發(fā)現(xiàn)了比吼她更有效的談判方式,“乖,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