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這些日子炎國軍隊的動向……”主帳內,姬容環視帳中,在看見左手下的位置照例沒有人時不覺微微皺了眉。但很快,他便舒展眉心,繼續道,“各位將軍有什么看法?”
“從情報上看,炎國軍隊頻頻調動……莫非他們打算近日發動進攻?”坐在右邊留著長髯的將軍道。
“這種時候發動進攻?”和右邊將軍相對而坐的一個祭司打扮的人頓時笑起來,“這幾日天氣卻不甚好,若是炎國那頭腦袋真進水了要打過來,那本祭司——”
笑嘻嘻的,那祭司撫弄了一下自己鑲了顆水藍寶石的短杖,道:“——就讓那群旱鴨子體會一下被水包圍的美妙滋味。”
一下子,主帳內好幾個人悶笑出聲。
就是姬容也帶了些笑意。將視線移到站在自己身旁的顧青澤身上,他道:“青澤小姐有什么想法?”
見姬容詢問自己,顧青澤心下感激,面上卻是半分不露,只笑道:“青澤的看法和諸位將軍一樣——炎國確實想打,而且就在這兩天,但——”
說到這里,顧青澤對方才開口的祭司道:“祭司,您看這雨能下多久?”
那祭司微微一笑:“就是什么都不管,這雨也能下個十來天,若是再推波助瀾一下,大半月也不是問題。”
顧青澤點了點頭:“攻城本就不易,地利先失;又是大雨連綿,天時不在——戰場之中最講天時地利人和,炎國未動而*其二……我不知道,對方打算拿什么來打。”
說到最后的時候,顧青澤似乎頗為無奈的攤了攤手,但她的表情,卻慎重得不見半分輕佻。
主帳重新安靜下來。
一如顧青澤所說,只要稍有頭腦的人都不會選在這個時候進攻,但對方卻偏偏這么做,是因為對方真的愚蠢到這個地步,還是——“炎國這次的統帥是炎國的六皇子耶律熙。耶律熙本王見過幾次,不是無的放矢的人,諸位將軍切不可大意。”姬容淡淡開口。
底下眾人轟然應是。
待帳中稍稍安靜,顧青澤搔搔臉頰:“其實不管炎國那頭究竟有什么打算,我們占據地利又有天時,是斷不至吃虧的……”說到這里,顧青澤瞄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布防圖,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了個想法,“只要不被對方知道我們的布防圖。”
本來還微有響動的大帳剎那間安安靜靜。
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的顧青澤剛想開口,就見最早出聲的長髯將軍站起身,繼而對姬容一抱拳,道:“鳳王放心,既然能坐在這里,那這些人中便斷沒有那數典忘祖之輩!若是有——”
眼神凌厲的掃了一眼其余人,長髯將軍聲如雷動,震懾人心:“縱是天涯海角,某亦必追之而斬其于刀下!”
左手邊的祭司也緊跟著起身:“小人亦如此!”
帳中除姬容之外身份最高的兩人相續站起,其他人如何能再做?
只聽刷的一聲,剩下的人同時起身,齊齊行禮:“小人若是通敵叛國,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姬容微笑起來。同樣站起身,他道:“各位將軍嚴重了。本王自然是信得過各位將軍的,否則也不會讓各位來此了。”
說罷,姬容看了一眼更漏,繼續道:“夜也有些深了,若是無事,便散了吧。”
確實沒有其他事情,帳中的人魚貫而出,很快,便只剩下顧青澤一個了。
“青澤小姐。”在顧青澤要出去之前,姬容叫住了對方。
顧青澤停下腳步:“鳳王還有什么吩咐?”
“你過來看看。”說著,姬容轉身取出了另一份布防圖。
“這是——”顧青澤有了一瞬的驚訝。
“完整的布防圖。”姬容道。
捧著布防圖看了好一會,顧青澤才說:“鳳王莫非以為……”
姬容搖搖頭:“有備無患罷了。”
“原來如此。”顧青澤松了一口氣。很明顯,她并不希望看見這種——這種讓人難以容忍的事情發生。
又仔細的端詳了手中的布防圖一會,顧青澤戀戀不舍的將布防圖還給姬容:“鳳王可還有什么吩咐?”
姬容沒有接過布防圖,只道:“麻煩青澤小姐把這地圖交給八皇弟,另外……”
另外什么,姬容一時沉吟。
由我交給八皇子?顧青澤一怔,卻沒有說什么,只點頭道:“沒有問題。另外什么?”
“另外……青澤小姐不妨和八皇弟多聊聊——八皇弟自幼喜好戰陣,博覽兵書,想來和青澤小姐頗有話聊。”姬容緩緩道。
這一次,顧青澤真正呆住了。
夜風有些涼,從主帳中走出來的顧青澤打了一個寒噤,本還有些渾噩的腦袋頓時清醒起來。
而一旦清醒,方才姬容所說的話便再一次清晰浮現在她的腦海里。
鳳王要她去找八皇子聊聊……那么,鳳王是想撮合她和八皇子?
顧青澤承認,這個念頭確實在她腦海里浮現過。不過尚幸,她什么沒有,唯獨頗具自知之明。
——鳳王憑什么想撮合她和八皇子?她確實是將軍之女,可羽國將軍不多不少,位階比她父親高的有三兩個,和她父親一樣的有十來個,同她一樣適齡的女子那就更多了,少說能拉出二三十來,而且——……而且個個比她更適合當王妃。
顧青澤瞅一眼自己曬得微黑的皮膚,摸了摸鼻子。
那么,既然不是為了撮合她和八皇子,鳳王又為什么要她去和八皇子聊天呢?
顧青澤想起了幾乎每次會議都固定空著的位置。
不過是因為……單純的作為兄長,不好宣之于口的關心吧……
這么想著,顧青澤嘆了一口氣,不知怎么的,竟對那迄今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八皇子起了淡淡的羨慕之意。
這淡淡的羨慕之意來得快去得也快。當顧青澤站在姬振羽營帳之前時,她已經忘記自己方才的感慨了:“八皇子可在?顧青澤求見!”
帳內靜默片刻,赫連皓掀開了簾子:“姑娘有事?”
應了一聲,顧青澤道:“八皇子可歇息了?我有些東西要交給八皇子。”
微微張口,赫連皓還沒說話,姬振羽的聲音便從里頭傳了出來:“讓她進來吧。”
頓了一頓,赫連皓側過身,示意顧青澤進去。
道了聲謝,顧青澤舉步走進營帳。
帳內,姬振羽正衣冠整齊的坐在桌旁,桌面上還攤著一張布防圖——是姬容一開頭拿出來的布防圖。
原來連最開頭的都有遣人送過來……分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覺,顧青澤干咳一聲,簡單的行了一禮:“見過八皇子。”
“顧姑娘有事?”點點頭算作回答,姬振羽直接問。
顧青澤把目光移向了站在一旁的赫連皓。
明白顧青澤的意思,姬振羽只平板的開口,半點不見往常風流:“赫連我信得過,姑娘但說無妨。”
搔了搔臉頰,顧青澤本想直接把東西拿出來,但顧及著姬容的交代,她猶豫一會,還是嘗試著婉轉:“八皇子可是身體不適?若是身體不適,可要我——”
“是皇兄讓你來的?”姬振羽突然開口。
沒有防備,顧青澤一時答不上來。
姬振羽卻已經冷冷道:“若不是皇兄要你來的,出口在那里,就自個出去吧。”
眼見著姬振羽有讓赫連皓把自己趕出去的準備,顧青澤也顧不上臉紅,忙道:“是鳳王讓我來的!”
臉色稍霽,姬振羽道:“皇兄讓你來,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當然不可能說是鳳王讓她過來和他聊天,顧青澤只在心中說了一聲抱歉,就直接將懷中的羊皮卷拿了出來。
“這是……”姬振羽一擰眉。
“完整的布防圖。”顧青澤道。
身子微微一震,姬振羽一時沒有說話。
看著姬振羽的神情,顧青澤隨即開口:“鳳王是特地吩咐我過來把這東西交給八皇子你的。”
說到這里,顧青澤猶豫片刻,還是繼續道,“鳳王,他、他是真正關、關心……”
“好了!”姬振羽突然斷喝一聲,打斷顧青澤的話。
從小就沒習慣過煽情,早已說的結結巴巴大汗淋漓的顧青澤如蒙大赦,忙不迭道:“既如此,我就先出去了!”
言罷,顧青澤甚至沒多看姬振羽一眼,便匆忙離開了營帳。
走得極快的她自然沒有看見,在她身后,姬振羽是如何小心的撫平了那張被拋在桌上的羊皮紙,而后,又是如何的猛然將其投入一旁的火堆!
“呼啦”一聲,角落里火盆中的烈焰倏然躥高,像是沉睡的野獸猛然驚醒,將到了嘴邊的獵物狠狠吞下。
姬振羽頹然倒在椅子上。
營帳內安安靜靜,除了火焰燃燒的聲音外再聽不見一絲動靜,氣氛沉凝已及。
片刻,赫連皓慢慢開了口:“八皇子可是后悔了?若是后悔,現在正好休息;若是沒有后悔,那——”
稍頓一下,他看向姬振羽,眼神鋒利如刀:“——也該走了。”
短暫的恍惚過后,姬振羽喃喃著道:“赫連,你可以留下,只做不知……皇兄當不會為難你……”
赫連皓沒有說話。
說著說著,姬振羽自己苦笑起來,是在笑自己的軟弱,以及天真。稍稍閉眼,他道:“赫連,你……恨不恨我?”
赫連皓看向外頭。片刻,他淡淡道:“你既救了我一次,那之后的刀山火海,我跟你闖一番也就是了。”
姬振羽沒有再說話。
赫連皓則開始準備。先吩咐執勤的士兵不許靠近,而后收拾好桌上的布防圖,再熄了帳燈,緊跟著乘夜上了早就準備好的馬車……當做完這一切后,赫連皓方才微微放松緊繃的肌肉。
而這時,從開始便沒有出聲的姬振羽方才說了一句:“不必這么小心。”
駕著馬車駛向隱約看見輪廓的城墻,赫連皓頭也不回的道:“八皇子可是存了心要被抓回去?面前就是關隘,若是鳳王不夠信任您,您的愿望也就實現了。”
馬車內沒有聲音傳出,赫連皓也不再說話。
兩國既要打戰,邊關當然守備森嚴。姬容來到之后,就是之前的守將,沒有令牌也無法在夜間自由出入。
故此,若是姬容不足夠信任而沒有特地吩咐,姬振羽的令牌也是無法出入。
可若是姬容真的足夠信任……那對姬振羽而言到底是好是壞,卻也同樣難以分辨了。
“什么人!”城門的輪廓剛剛清晰一眼,駕著馬車的赫連皓便被兵士的幾聲斷喝攔了下來。
壓了壓帽檐,赫連皓低著聲音,遞出了姬振羽的令牌:“辦事的。”
接過令牌,那幾個士兵湊到燈火下看著。
赫連皓的一只手摸到了藏于馬車下的長槍。
湊到燈火下分辨令牌的士兵交談了幾句,其中一個轉身向赫連皓走來。
赫連皓握著槍身的五指一根一根握緊,隨即又一根一根放松。
走到赫連皓面前,兵士抬起手。
赫連皓一下子收緊手掌!
兵士抬起手,恭敬的行了一禮,而后雙手捧著令牌還給赫連皓:“幸苦了,您的令牌。”
額上有了一層薄汗,赫連皓不動聲色的將抽出少許的長槍反塞回去,隨即接過令牌。
站在一旁,兵士朝著城門方向打了幾個手勢。
城門旁守著的兵士點頭,隨后一起用力,打開了厚重的城門。
轟隆的聲響里,赫連皓依稀聽見了一聲嘆息。
沒有深究,亦不想深究,赫連皓抖了抖韁繩,驅著拉車的馬繼續向前。
深夜,孤孤單單的一輛馬車行在仿佛沒有前頭的道路上,遠離了邊關,遠離了羽國。
終于,駕車的赫連皓開口:“我沒想過那令牌有這么大的權力。”
夜很靜,靜得仿佛能聽見小草被碾壓的痛苦聲。
良久,低低的回復從馬車內傳出來:“……我也沒有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