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初.鍾儀換上了棉衣.坐在窗前看著靜寂的庭院.
他有些落寞.雖然有琴相伴.但是數數還剩將近一個月的日子.還是有些難熬.
朔玉和範文子從走廊走過去.遠遠看見了他.眸如辰星.白衣勝雪.長髮隨意地披散在肩後.閒散慵懶的模樣.竟有些瀟灑風流.
“好一派悠閒哪.”
鍾儀轉頭.朔玉就站在他身後.
朔玉他是見過的.印象很是深刻.只是他身後那一位讓人如沐春風的儒雅男子倒是沒見過.
鍾儀站了起來.儘管內心不悅.依舊向朔玉行禮.
朔玉瞇起了眼.道:“上次孤說話說得重了.還望鍾公子見諒.”
鍾儀淡淡道:“不敢當.”
朔玉擡手.徑自坐到了高首之上.那個文士便坐到他的下手旁.
“嗯.你這身衣服孤怎麼沒見過.”
鍾儀低頭.只是隨手找出的棉衣而已.有何不同.
“微臣覺得.這是南楚的棉衣樣式.衣襟及束口處與北晉服飾有所不同.”範文子微笑著看著鍾儀.道:“可否告知.在北晉居住了這麼久.爲何還穿南楚服飾.不怕怪罪.”
鍾儀道:“本是故國之物.在下是南楚之人.自當著南楚衣飾.”
朔玉微微笑道:“還是個愛國之人.”
朔玉捧起一杯熱茶.細細嗅了:“好茶.”他抿了一口.清清嗓子.道:“你在南楚的家世如何.”
鍾儀答道:“家父是宮廷琴師.”
朔玉揮了揮手.道:“彈奏一曲.如何.”
“是.”
鍾儀去取了琴過來.
端坐著.鍾儀定了定神.奏了一曲《南國之冬》.這是南楚有名望的琴師所作.琴聲溫雅.卻隱隱透出堅韌.粗聽柔軟溫和.細聞卻鐵骨錚錚.
一曲終了.朔玉面色陰沉地看著他:“你可知楚共王曲滄的爲人.”
鍾儀道:“這不是在下所能知道的.”
朔玉再三詢問.鍾儀道:“只知道家父曾說.楚共王還是太子時.虛心請教.不露鋒芒.除此之外.在下並不知道其他的了.”
朔玉微微點頭:“你先出去候著.”
“是.”鍾儀擡步邊走.出了門.兩個身穿黑衣的帶刀侍衛就將他“請”到了院落乾坐著.
房內.
“此人如何.”
“既然楚國的公文上提及到了‘鄖地守官鍾儀’.便將他送過去吧.”
朔玉笑了:“看來你對他印象尚可.”
範文子道:“此人是個君子.說他先父的職宮.是不背棄根本.奏家鄉的樂調.是不忘記故舊.舉出楚君做太子時候的事.是沒有私心.不忘本是仁.不忘舊是信.無私是忠.尊君是敬.他有這四德.給他的大任務必定能辦得很好.”
朔玉若有所思.爾後.拍了拍手掌.
鍾儀又被帶進了房內.
朔玉道:“念你品行上佳.談吐得體敏達.故而遵從貴國之意.由你來擔當此次重任.”
鍾儀道:“不知所謂何事.”
範文子將文書遞給他:“如今雖然休戰.但我北晉境內仍受一些困擾.請代表北晉向貴國表達和解的心願.”
鍾儀怔忪:“我.我可以回楚國..”
朔玉朗聲笑道:“那是自然.不過你此番回去.你可是任重而道遠啊.”
鍾儀低頭不語.雙肩卻開始顫抖.
範文子拍拍他的肩膀:“這麼說定了.中旬便舉行儀式.還望你早些準備.”
夜晚.鍾儀點著燈.坐在書桌前久久難平心跳.
回楚國.回楚國.回楚國……
這個念頭.如同一塊堅硬的石塊.扔進冰結的湖面.“咔擦”冰面碎了.水在冰面下繼續流動著.好像往日又生動了.
他在晉安這些歲月.心中隱隱有一處不敢去觸碰.那便是南楚.
他別離了故土.成了個囚徒.在戰火歲月中茍且偷生.如若沒有朔回.沒有重逢.他又是什麼模樣.
故鄉.故鄉.
那瀰漫著花香的早晨.熟悉的鄉音.走過多少次的街道.還有爹爹孃親.府上的老劉管家.阿蓉……
好想.好想回去.
此時.安都也要下雪了吧.
鍾儀看著窗外.夜很深.窗外黑漆漆一片.
他有一顆赤誠之心.寧願戍守著搖搖欲墜的鄖地而放棄與家人相守.而如今鍾禮的身份.讓他陷入了兩難.
相處的日子.那麼的愉快.好似夢裡.然而夢醒的時候.纔會去想.他們現在的立場.是如此的對立.
那次.他被朔玉擊中了痛處.如今.他又無法不去思考以後該何去何從.
自己本是楚國之人.如今有了機會.爲什麼不回去.這一回去.又傳達了北晉停戰的意願.這樣的事情.本是兩全其美……
可是.他還在這裡.我應該等待他回來.
鍾儀心中微微一顫.
有些痛苦的抱住頭.
在戰爭中逝去的人.對他而言太過重要.鍾儀閉上眼睛.稍微想到他過去的年月.裡面就會出現他們的身影.
如今他們離去.而上天將鍾禮重新放回了他的生命之中.到底是喜.還是悲.
鍾儀趴伏在桌面上.長長的睫毛低低的垂落著.燈火闌珊.孤身一人.在異國他鄉.沒有他的陪伴.這樣的漫漫長夜實在難熬.
回楚國.回安都.他的家人都還在等待著他……
還是留在這異國他鄉.等待著朔回回來.
那麼.他還能回去嗎.朔回會讓自己回去嗎.
可是.他會來找自己的吧.
好像自己站在索道的中間.天上漆黑.看不見光亮.索道搖搖晃晃.下面的波浪猛烈地拍打著木板.
向前走.是熟悉的大道.身後.是陌生的小路.一雙無形的手蠻橫地推著他:走啊.走啊.現在放你回去.走啊.
他看見自己.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又一步一步的回頭.小心翼翼地看著索道的彼端.朔回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
“同我一起走.跟上來.”
朔回深紫色的眼瞳看著他.看不出他的意願.
鍾儀端坐起來.開始提筆寫信.實在是有太多的話要說.不知不覺.寫了很多.
他將信放在書案之上.用硯臺壓住.
鍾儀垂著眼.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又再次提筆.另寫了一封.
幾日後.落雪.晉安的雪景與安都不同.鍾儀想出門看一看.
“鍾公子要出門.”
衛十站在門口.笑嘻嘻道:“親王吩咐過.您去哪兒我們都得跟著.”
鍾儀道:“想去外面看看雪景.”
衛十道:“行.這就去準備.”
鍾儀在衣櫃裡翻找.看見一件猩紅色的絨披風.
取出.這是朔回的.展開一看.很是寬大.
鍾儀披在肩上.繫好了衣帶.溫暖瞬間包裹了他.好像被擁抱著一樣.
坐在馬車上.風雖然寒冷.卻帶著獨有的冰雪乾淨.
站到了山頂.俯視著晉安城.繁華而忙碌.高高低低的屋檐上全是薄薄的雪.純白色的雪花從有些陰沉的天空中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
恐怕過不久.天地間就是一片雪白了.
風掀起猩紅色披風.墨色的發沾染上了白雪.鍾儀站在高處.面色淡然.眼眸如星.飄逸灑脫.恍若謫仙.
“衛十.若朔回回來.告訴他.去安都找我.我就在鍾府等他.”
“安都鍾府.哪兒.”
“桌上放了信.信中寫得詳細.”
衛十眸光微閃.道:“我一定會轉告親王.”
鍾儀點頭.背過身.依舊眺望著遠方.
十日後.宮裡來了詔令.鍾儀去了王宮.
北晉王宮.百官之上.朔玉宣讀了詔書.鍾儀接旨.
號角聲響起.鍾儀站在數百階高臺之上.聆聽天地之音.
當日.浩浩蕩蕩的隊伍從王宮駛出.繞晉安城遊行之後.最後的隊伍護送著鍾儀出城.
他坐在輦車之內.透過紗綢看著路邊.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正慢慢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
晉安.城門.
“砰”的一聲.
硃紅色的城門在身後關閉.好像斷絕了一條通道.心中突然浮現了不好的預感.
鍾儀猛然回首.此時大雪已經飄落了下來.他揹著那把朔回送給他的琴.一步一步的回望.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擔憂.心中起伏不定.
“使節.使節.”
有人喚著他.
鍾儀收斂了心神.搖頭.道:“啓程.”
車隊又行駛了起來.
“鍾儀.”
“.”
他又再次回頭.定格在視野中的.只有那蔓延著的腳步.和孤寂無聲的大雪.
他輕聲道:“朔回.我等著你.”
鍾儀收回視線.撫摸著琴身.心中百轉千回.
回楚國的道路很是漫長.窗外不變的.是凌厲的風聲.雪花片片.寒冷刺骨.
閉上雙眼.浮現的.是那張俊美的面容.
..我等著你.
北晉.王宮.
朔玉看著信.
範文子微微一笑:“這麼多.”
朔玉慢悠悠道:“看來也是用情至深.”他微微嘆氣.道:“可惜.他是楚國之人.自然是要回去的.”
朔玉擡眸道:“辛苦你了.”
衛十站在一邊.道:“爲陛下效勞.是屬下的榮幸.”
朔玉朗聲大笑:“哈哈.衛氏代代豪傑.你年紀尚小.但也是可塑之才.”
衛十道:“陛下過獎.”
範文子道:“鍾儀如若不留下書信.就這麼回南楚.以二人的關係來看.恐怕親王會起疑心.”
朔玉道:“那便再寫一封.”
範文子點了點頭:“交給微臣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