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便再也沒出臥房,晚上也是晚飯沒吃便直接就寢。(小說~網(wǎng)看小說)卻也沒有睡意,躺在床上胡亂思想。沒有去點燭火,就睜眼看著臥室黑暗的空間。有新月、臣相府高照的華燈從軒窗外透射進光亮來,這點亮光顯然不足以照亮心中的黯淡,光亮影影綽綽,更將塵世裝飾的混沌灰蒙,本就暗沉的夜,平添了迷霧樣的朦朧。看不清也摸不透,走不進也退不出,就像不小心入了破解能力之外的迷陣。許是心情的副作用,從窗外看過去,連夜空中高掛的那輪清晰新月也像被云層遮擋了光華,沒有往常的皎潔了。
鼎盛繁華的臣相府,雖主子并不多,只南宮絕一人。連我和云肆以及佑兒都是近期才暫時添進的人口。但一國之相府,便得有相府之氣派,便是南宮絕長期不在府中,笙歌燕舞也是緊鑼旗鼓練著的,譬如沙場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只待主子一聲傳喚,便在火樹銀花中吹奏起舞,哪怕國將不國,這一方天地也永遠仿佛太平盛世,從汝陽王府到臣相府,十年風水輪流轉,換的是主子,和那歌舞升平絲毫無關。長夜才拉開序幕,臣相府的盛況卻已流水般蔓延進各個角落,閉門仰臥,靜中看鬧,聽覺視覺自然都格外清晰。窗紙投影有人的影子,那影子倏忽掠到了一旁。只那一瞬,還是辨出那是南宮絕的身影。他來既來,卻不知如此神秘鬼魅做什么?或者是連日來過來這里遭遇阻攔,懶得與云坤他們周旋,所以今夜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這雖然像是他的作風,但而今已為人父,便沒有一點處處以身作則的覺悟么?再說也大可不必如此。他懂得利用機會不是么,云肆就是他每每屢試不爽的憑藉。
他閃身軒窗的一旁后,便久不露面,我神志清明地瞧著,靜觀著,奈何他就是再沒有一點動靜。也懶得再理會他,徑想著自己心事。一時倒沒有意識到,因為他鬼魅地到來,神志清明地觀他,從午后到他出現(xiàn)的前一刻,因為趺蘇堆了一腦子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惱煙消云散了。
不知不覺進入夢鄉(xiāng),后半夜睡的正香甜,卻被秋冬的哭喊聲驚醒,“郡主,郡主,少主快不行了,你快去、我看看吧!”
秋冬蹲著身體,撲在我的床沿上大哭,“少主嘴唇發(fā)紫,氣息微弱,像是中了劇毒的樣子,只怕、只怕挨不過今晚了!”
我坐起身,卻只覺天旋地轉,差點跌回床鋪。秋冬扶了我下床,直到站在冰涼的地板上,感觸到實實在在的物體接觸,才覺得活在現(xiàn)實,并非沉湎夢鄉(xiāng)未醒。一個激靈漫過冰涼的全身,卻是衣服也顧不得披,圾了鞋就往佑兒住處跑去。
此次回來臣相府,不知是為了鍛煉自己意志,還是因為這是汝陽王府自己的家,佑兒執(zhí)意住在三哥三嫂生前住處,也婉拒了我有意讓云肆繼續(xù)與他同屋的念頭。我住的地方離三哥的苑子還是有一段距離的,跑到三哥的苑子門外,與三哥的苑子毗鄰的蘭析院里南宮絕也已匆匆跑出,想也是匆促起身,外袍雖披在身上,卻并未系攏,除此之外,他臂間還挽著一件大氅。他邊系腰帶邊抬頭問我,“出了什么事,大半夜里這么大動靜?”
說著話,又將帶著的大氅往我身上披,“就知道你急匆匆的不會多穿衣服,秋天都過完了,就要到冬天了。”
一路就沒斷過哭泣的秋抽哽道:“少主,少主不知怎地,中了毒,快、快不行了……”
南宮絕聞言笑得極是歡躍,一邊趕上我促急卻沉穩(wěn)的步伐,一邊看我道:“他住的苑子,比你住的地方周遭護的侍衛(wèi)還要多,誰給他投的了毒?”
顯然對他勒令侍衛(wèi)圍守耿耿于懷,此時他既歡暢,又幸災樂禍,但看我慘白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色,幸災樂禍的話倒是咽回了肚子里,僅只打著商量道:“你看侍衛(wèi)再多,也不是個辦法,是不是把侍衛(wèi)都撤了……或者,把你住的地方的侍衛(wèi)撤了?”他跟著我道:“好歹我也是汝陽王府的姑爺……養(yǎng)少爺,云坤卻也一點都不聽我的。打狗還得看主人,我雖是臣相,現(xiàn)在竟也拿他們沒有一點辦法。”他與我并肩而行,自行撩起里面衣服的衣袖,是黑色的夜行衣,此舉顯然不避諱讓我知道他去過我那里,“你看看,我在自己的臣相府走動,現(xiàn)在都淪落到偷偷摸摸了……”
“真是不成體統(tǒng)……”他還在抱怨著,秋一直插不上話,冬急的落淚,請求道:“少主用過晚膳后,就不太舒服了,起先也怪我們沒當心,只以為少主是身體尋常的不適,沒想到半夜再起來看,少主都快不行了……臣相大人,您先回去罷,別在這添亂了,大家急著呢。”
“用過晚膳后,就不太舒服了……”南宮絕腳步頓住,無意識地呢喃著。他沒跟上來,我身邊終于清靜了卻陡覺不慣,回頭看他,他也正看著我。他神情凝重,聲音紊顫:“今晚你沒出來用膳,我也沒吃,只肆兒和佑兒一起去了飯廳……”
佑兒如此,云肆又好得了哪去?可謂樂極生悲,先前還是惟恐天下不亂的南宮絕,驀地轉身往三哥苑子外面飛跑而去。去的地點,不用腦子思考,也知是云肆宿的,他的蘭析院。我一口氣哽在喉嚨里,傍晚他雖去過我那里,但剛才他是從蘭析院起身出來的,他與云肆睡一張床上,云肆身體有沒有不適他就一點都沒有察覺嗎?還用得著這刻才回去探望?然此際不是追究他作為父親失職的時候,兩孩子一起用的晚膳,這事不異在我本就皸裂的身體里再投下一顆炸彈,然而蘭析院和三哥的苑子……我腳步堅定不移去的是三哥那里,云肆……他爹爹過去看他了不是嗎?
老遠便聽到留守那里的春的哭泣聲,我一路快步到達佑兒門外,然而臨到站在他門外時,腳步卻像生了根,怎么也拔不起來,也不敢拔起來。好一會兒,方顫抖著手推開門踏進屋里。春坐在佑兒床邊哭泣,站在那里的,還有幾位汝陽王府侍衛(wèi)。見我到來,平常的見禮都顧不得了,紛紛讓開地方與我。我始才看到床上的佑兒。
佑兒嘴唇發(fā)紫,昏迷不醒。
“請了大夫了嗎?”我沉靜地問。
“請了,云坤已經去請了!”春見我到來,始安定了些,起身將地方挪給我,揩著淚道。
我在春起身的地方坐下,伸出手,摩挲佑兒的臉頰。他臉上的冰涼將我的心也凍得冰涼了。這時聞得熟悉的,卻異常輕快的腳步聲,以及同樣輕快,甚至是幸災樂禍的說話聲:“呦,還真是中毒了!膚色都成這樣子了,只怕是沒救了!”
不用去問,僅憑南宮絕輕快的腳步聲,輕快的語調,幸災樂禍的話語,也知云肆該是平安。
南宮絕來到床前,余光也才看到他懷里抱著云肆。云肆想是才從睡夢中醒來,被南宮絕抱來此,還是睡眼惺忪的樣子,但見佑兒人事不省,云肆已從南宮絕懷里滑下,口上叫著“表哥!”,伸出手臂,趴在床沿看顧起佑兒來。
見此,南宮絕忙地拉住云肆,將云肆攏在懷里,退避三舍道:“兒子過來,萬一這毒會傳染……”
顧不得為一同進食云肆的平安歡喜分毫,我驀地盯住南宮絕,然還未及發(fā)作,他含笑望住我,又已拋過來下一句話,“節(jié)哀順變,節(jié)哀順變……”
這時吳坼端著一碗雞血過來,南宮絕接過,走近佑兒床邊扶起佑兒昏沉的身體便往佑兒口中灌。還未從那句‘節(jié)哀’里緩過神,又被這變故驚得站起,我望住往佑兒口中灌雞血的南宮絕,叱喝道:“你要干什么!”
南宮絕不理我,也不解釋,直到半碗雞血灌下佑兒喉嚨,將碗交給吳坼,才與我道:“你火氣這么大,沒的他緩過神來,自己卻又病倒。”
南宮絕道:“他和兒子一起吃的晚飯,兒子都是好好的,我問過兒子和他吃了哪些東西,只蛇肉羹一樣他吃了,兒子沒吃。我讓人去檢驗那道蛇肉羹的殘骸,雖已被倒進了泔水桶,可還是不出所料驗出了里面有蘿卜汁。”
南宮絕歡笑望住云肆,“我就說嘛,兒子睡的酣香,模樣正常的很,剛才不過是不放心,所以回頭去確證了一下。不過雖見兒子無事,今夜卻也不敢讓他不在我身邊,所以一起帶了他來。”
這時云坤已將府中大夫請來,大夫看過后說暫時已無大礙,我始放下心來。感恩戴德之時,大夫卻客氣說我該感謝給佑兒服食雞血的人,若非雞血服食的及時,輪到他趕來,也該遲了。我不明所以,詢問何故,大夫反問我,“給小少爺服食雞血的人沒與君主說嗎?”
我望著南宮絕,南宮絕抱拳看我,但笑不語。
佑兒服過雞血,腹瀉了一次。大夫又為佑兒開清腸之藥,詢問大夫佑兒何時康復,大夫說大礙已無,康復卻得因人而異。
知佑兒沒有了危險,我一顆心也松了下來,又見佑兒昏迷,暫時不會醒來,邃叫了南宮絕到偏房,脫口就道:“可是你加害佑兒的?”
南宮絕愕然,“怎么是我?”
“不是你還有誰?”
“……”南宮絕愕然地說不出話來。
我據(jù)理道:“你有愧于汝陽王府,做賊心虛,怕佑兒長大后報復于你,所以斬草除根,先下手為強!”
南宮絕看著我,半晌,始才咬字:“多謝提醒。”
他冷笑,“不然我還沒有想到這一層。”
他如此語氣,不啻從反面證實他并非兇手;略微冷靜下來,也思及他若真有心加害佑兒,又何必如大夫所下定論又救佑兒?可是……我望著他道:“若不是你,今晚你鬼鬼祟祟在我屋子外面做什么!”
“你……”南宮絕再度愕然,知我從一定程度上對他消了疑,冷嘲熱諷倒是沒有了,卻氣極看我,“你一下午在房里不出來,連晚飯也沒吃,問過兒子,才知道事情在于龍誕香!兒子又對你說了今天上午在家門外巷子里遇到身上有龍誕香的人,我知你情緒不穩(wěn)必是因為宮里那位。不放心你,所以晚上易裝過去。不料你不僅不識好人心,還以險惡之心揣度我!”他咬牙切齒。
不料他如此說,我一時怔愕,他繼而道:“虧得我以前因為……看了些醫(yī)書,知道蛇肉與蘿卜共食會產生劇毒,服食新鮮雞血可以解毒才救回了佑兒性命!”
“那道蛇肉羹是端給我的。可是我不喜歡吃蘿卜。蛇肉羹里雖看不見蘿卜,卻有股蘿卜的味道。我聞了聞就不要了,和表哥的鴨梨粥換了。”這時云肆覺得做了錯事,卻又很無辜般的聲音在南宮絕背后響起。
始知云肆到來,我與南宮絕俱是望著云肆。
是要加害云肆的。
南宮絕顯然不可能是兇手。
然而聞云肆如此說,南宮絕卻已殺機畢現(xiàn),幾步走到偏房門口,訇然推開偏房房門,環(huán)視在場的每一個人:“蛇肉,誰讓煮的蛇肉!”
我平淡無波道:“我讓的。”
他不意是我,雖遁了殺意,但轉過身來,兩人目光交集,卻是火花四射。我自知理虧,無意識里落錯,還誣陷錯怪他,但口上卻不服軟,一副一本正經實事求是的樣子,“蛇肉羹味道清淡鮮香,補虛散寒,祛風通絡,是這時令極好的滋補佳肴!”
我的聲音低了下來,“我沒讓配料配蘿卜,也沒吩咐晚膳上有蘿卜,再說我也不知道蛇肉與蘿卜共食會產生劇毒。可是臣相府的掌廚會不知嗎!”我看著南宮絕,意態(tài)復又冷硬凌厲。
南宮絕吸一口氣,“把今晚掌廚的都給我叫來!”
“是!”
很快來了四位廚子,南宮絕陰戾掃視一眼,問道:“晚膳上的蛇肉羹是誰做的?”
四位廚子惶惶相顧,須臾,一個聲音巍顫道:“……是,是小人。”
“是你?”南宮絕容色有明顯的愕然。
我狐疑看著南宮絕,南宮絕看一眼我,解釋道:“……他是素秋以前在袁府的廚子,素秋為妾受袁府欺凌時,對素秋頗多照顧。后來在我的助益下,袁府仰素秋鼻息而生,素秋念舊感恩,處處對他加以回報……素秋進宮后,又為他安排好了去處,將他薦進了臣相府……御廚的待遇倒是更好,飛黃騰達觸手可及,卻是要做閹人的,素秋顯然不忍心……我嘗著他做的菜還可以,便讓他做了臣相府的掌廚。”
“殷貴妃……”是曉得殷素煙的姐姐做了貴妃的,趺蘇的后宮雖無三千,卻也不像往年只有一位皇后,這幾年里陸續(xù)進了不少佳人,都頗得趺蘇歡心。據(jù)北皇漓說,趺蘇于京城偶遇殷素秋不過提了一句曾隔簾見過我,便被趺蘇帶回了宮中。有趺蘇的寵愛,加之南宮絕這后臺,殷素秋一介商賈之女,又曾嫁做人婦,成為我大梁王朝皇后之下最尊貴的貴妃,滿堂文武竟也默不作聲。
完全無視南宮絕因為那掌廚的是昔日殷素秋身邊的人,不僅與我著意解釋,語氣還不自覺軟化下來。我道:“他什么來路我是不關心的,我只知道,才住進臣相府便雞飛狗跳,臣相府的精彩我無意看熱鬧,更不會拿了佑兒肆兒性命作陪!”我握了云肆的手,又出了偏房,往佑兒臥房而去,“佑兒的病離京后再好好養(yǎng),現(xiàn)在我就帶佑兒和云肆走!”
南宮絕趕上前來,幾番拉我的手臂,奈何我離意已決,他驀地道:“將姓張的掌廚驅逐出境,永不得再回梁國!”
終是拉住了我,索性擋在我身前,我望住他道:“殷貴妃呢?”
不是脅迫他,不是在置什么氣,只是為云肆還有昏迷不醒的佑兒討個公道。
“若真是素秋所為,我必不會手下留情!你信我:一切欲加害我兒子的人,不管是誰,我絕不會再讓她活在這個世界上!”他銳利看著我,“張掌廚是昔日素秋身邊的人,可素秋不也是章武帝枕邊的人么!明月,這事皇上又如何能脫掉一點干系!”卻有轉而譴怪問罪我的意思了!
我氣極,近乎本能地道:“如何又跟他有關系了?”
南宮絕切齒看我,“如何先前又認定跟我有關了?壞事跟我沾邊看使得,跟他就不行了?”
他的目光漂游在我面龐上,有一瞬間的惱恨憂傷掠過,旋即又耐下性子,“你仔細想想,早上兒子才見過他,晚上若不是那碗蛇肉羹陰差陽錯被佑兒吃了,此刻躺在床上的就該是我們的兒子!”
全身又漫過那樣激靈靈的冷,我望住南宮絕,傖然不已:“你也說此事不能與皇上脫離干系,可并不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