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并不一定不是他!”南宮絕望住我,咬字緩慢,卻是擲地有聲。(小說~網看小說)
一句話便將我堵的啞口無言。望著南宮絕,卻又不是望的他。心中似被什么東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難受,那股酸澀的氣流涌溢過喉嚨,又迫到眼眶,生生逼出淚光來。眼眶濕潤的那一瞬,驀地轉過身云。
懷著云肄時,便屢次叫我墮掉孩子;連最后的見面,離開京城那一日,說的也是叫我墮掉孩子的話;昨日早上于臣相府外的巷子里見到云肄,晚上膳桌上就出現了那道蛇肉羹……情何以堪!
傷情之時面對誰都覺得不堪,即便是從不當其存在的南宮絕。何況,他還是云肄的父親,有關云肄安危的事他有權利知道。何況他對我與趺蘇彼此的情意和交集知道的清清楚楚。
南宮絕恨怒地望著我,表情被一層從骨子里滲出的寂寞和憂傷覆蓋,浮泛如此間初冬半夜層層的霧氣,看不明晰,只有陣陣的隱痛,從那雙眸子里逼視而出。他的氣息也原有些陰郁,卻在我迫淚轉身瞬間融化作滿腔的憂心和焦慮。
一聲輕到無的吟嘆從我身后傳來,似妥協,又似硬生生壓下煩亂。
他走近一步,輕聲道:“是非判斷在于自己,你要覺得不是他,就不是他了。”
他就站在我身后,吐話時暖熱的氣息如羽毛撓著我脖頸。我側首望著南宮絕,不去理會他這句話說的多么不情不愿,不去理會他無奈得近乎溫柔的語氣,哪怕與他目光交纏,也自動忽略他擲地有聲地凜冽遁去后,眼波中的刻骨柔情,只為他的話,心中開出一朵絢爛的小花來。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心花怒放。
他的話說得多美好,我要覺得不是趺蘇,就不是趺蘇了。
……
離佑兒臥房不遠的小湖石拱橋上,我拿著枝常青樹的葉子,撕一片葉子便丟下,任其隨風飄到橋下水面上。
南宮絕和云肄在石拱橋的左岸,萬條垂下綠絲絳,乍看很難讓人將信這是梁國的初冬。垂柳依依,惠風徐徐,如斯良辰美景,便連南宮絕那從來不為我待見的樣子,瞥眼而云,也恍覺那道身影飄然若仙,卓爾不群。云肄又承繼了他父親的神韻,父子倆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站于一處,不啻臣相府一道絕美風景。
美中不足的,是小橋流水的聲音太過憂傷,吟吟嘆嘆似譜著人的心事。南宮絕靜謚而安詳立于楊柳岸,連溫熱的陽光也不能拂云他眉心憂傷分毫。只照耀的湖面波光粼粼,宛如一條鋪滿碎鉆,交映璀璨的流蘇寶帶,任怎樣珠光寶氣,也只襯得湖岸邊的人更加煢煢孑立。我仿佛又看到前日在我心中怒放的那朵小花,在我那里盛開,在他這里凋零。花開花敗,本是自然界規律。
云肄未必了知南宮絕心境,但父子連心,隱約有些感覺,仰望著他父親,純稚問道:“爹爹不是看的娘親,看的什么呢?”
他站的岸邊面朝東,我站在橋上面朝北,視線的方向都是交錯的,自然不可能看的我。我瞥一眼云肄,這樣的話也能扯上我?南宮絕從東方天空的云彩收回目光,眼波從我面龐轉過,低眼瞧云肄,“今天的字可認得了?”
“都認得,”云肄道:“娘親還教我背了一首詩!”
“哦?”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锨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隨著云肄朗朗上口的吟誦,南宮絕卻凝了眉,云肄多背一個字出來,他的眉便凝得更深一些。竟至瞇了眼。我繼續撕著常青樹葉子,冷眼旁觀,無意激勵,也不去阻止。只聽云肄道:“娘親喜歡君子!”有些不贊同地看著云肄,卻也不意外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從幽州到涼山,我對沈徑溪太度的轉變,他瞧在眼里。
南宮絕似揣度到云肄會做出這樣的結論。半瞇著的眼散開了。憂傷也像是找到了散放的突破口,他驀地笑起來,取笑般地笑起來,也不看我,笑畢,問云肄道:“覺得爹爹如何?”
覺得爹爹如何?
云肄在我教習這首詩時,也如此請問了我。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一臉慈悲的微笑;云肄望著南宮絕,亦笑的慈悲。
云肄容貌本就像我,精致的粉妝玉琢,作我那樣的笑容,宛如我笑在眼前。南宮絕望向了橋上的我。
不是剛才僅僅目光從我面龐轉過,他是定定地,含笑地望著。
那是云肄之于他的答案,亦是我為此作出的回答。他曉得。
在他那樣的笑容下,我收回目光,注目手中,又撕下了一片葉子。
他便往我這里慢慢走來。云肄雖沒跟著,望著走向他娘親的,他爹爹的背影,話語卻寄寓厚望:“爹爹我,你要做君子哦!”
南宮絕頓步,側身看他,“何以要做君子?”
云肄不解地望著問出這問題的南宮絕。
南宮絕招過他,蹲下身問道:“爹爹不是君子,你為此討厭爹爹嗎?”
云肄搖頭。
“這不就對了?!蹦蠈m絕微笑,“爹爹不會為什么而做改變,更不會做那偽君子。”
南宮絕望著我,目光似流光清淡掠過我臉龐,“生性如此,行為上加以偽飾,豈非表里不一?”暗喻的自是趺蘇,無多少嘲諷抵毀的意味,卻似意在循循善導我。
是時,我再去撕手中葉子,卻是沒有,是個單數。
話好,景好,人此刻也還好。
然而佑兒此次中毒大夫雖說大礙已無,時過三日卻仍不見醒來。這不免令我惶惶焦慮,雖然大夫每日例診也說余毒未清,昏睡個三五日在情理之中??晌乙娪觾烘側栈杷谌缛┑拇采想y免多想。以至于食宿都在佑兒那邊,若不來尋我,便是云肄,日里見不到我也是常事。一兩次說好了教習云肄功課,也忘了去。這日云肄趴在床邊看佑兒,直童言無忌說床上睡的是他才好呢。云肄的小有微辭,不過是因為嫉羨我常在佑兒身邊,對佑兒的姑侄感情。然而這日南宮絕恰好過來,聽在好耳中,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竟是挽唇一笑,笑意間盡是詭秘。
不知是臣相府的大夫太過平庸,還是我的憂慮是預感,那樣有道理,竟成了真。這日臣相府的大夫照例來問診,不來還好,一來便不可置信地幾番望聞問切,直讓我在一旁緊張憂懼的跟什么似的。大夫確誰診后,終于惶惶與我秉道:“少主……少主病況突變,不知成了個什么病……脈搏跳動低緩,呼吸也是若有若無,依這情形看,是病入膏肓之象了?!?
懸憂幾日的心終于得到歸位,卻并不安定,反被大夫的話激得身體一歪,差點站立不住。我也是覺得昨日佑兒還正常,就像大夫說的余毒未清,昏睡個三五日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這刻再細看,面色果真不如昨日,甚至比初中毒未喝雞血前還要教人心緊。接下來,臣相府的大夫,宮中御醫,民間有名氣無名氣的醫者都被請進了臣相府。奈何每每為佑兒把脈后,大夫便托詞此乃前所未聞的疑難雜癥自己束手無策離開,漸至看過何兒容色一眼,便搖搖頭告辭。我心里越來越惶亂焦灼,南宮絕心情卻一副很好的樣子。倒也不起疑,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不是嗎?佑兒此際藥石無醫是,佑兒初中毒的那晚亦是。只要他自己的兒子好好的,別人的血脈他才懶得關心呢。即便佑兒算起來并非與他論不上親戚關系,佑兒是云肄的親表哥,唯一的表哥。但他就是那樣,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哪怕他為我請來了御醫院院首。
可是以他的地位身份,這不也是一句吩咐這樣簡單的事么?
御醫院院首梁大人的到來,不僅為我帶來了代表皇室醫術威這樣神圣的曙光,更將那份鄭重——佑兒的病況需得他前來拯救的危機膏肓擴大化了。
“病疾已侵進血液……便是華佗再世,也回天乏術了……”梁天醫斷脈許久,神色凝重道。
我的喉嚨像是被人扼住了般,拜求道:“懇請大人再想想辦法……”
梁太醫搖首,終在我的悲泣求懇下不忍拂絕,無奈嘆氣,為難道:“辦法也不是沒有,只是……”
躊轉的態度不異給出了人希望,春情急道:“大人只管吩咐,便是再難我們也拼力籌辦!”
梁太醫踱步往窗前,負手背后背對我們道:“古書記載有以血換血的方法,倒是或可挽救少主??上鹿籴t術微淺,從沒實施過。亦從沒遇到過這樣的病患;再則此法醫病太過殘忍,便是救得少主,與少主換血之人也得因經承繼少主病痛,救一死一,于救死扶傷的大夫而言,這又與沒救有何區別?而且一個不慎,不說少主救不了,與少主換血之人也會為此喪命。”
“救得少主,便是犧牲自己性命又有何妨!”云坤跪地,望住我,與我請命,“屬下愿為少為換血!”
“屬下也愿意……”
“屬下也愿意……”
…………
一時跪地的汝陽王府侍衛滿滿一屋子,我還未及言語,梁太醫已悲憫而感慨地望了他舞一眼,目光又掠過先前急言只管吩咐,什么都拼力籌辦的春:“這更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了。此方換血需得至親,否則血型不能匹配……”
這便是拼力籌辦,也未必辦的了的事情了。
梁太醫望著我,話點到此便沒有再說下去。他官至御醫院院首,對昔年汝陽王府滿門抄斬的事哪有不知。
在梁太醫的目光投過來后,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又看著云肄。
我亦望著云肄。
云家滿門抄斬,只余下佑兒這點血脈。而云肄是佑兒的表弟,雖是外戚,卻實實與佑兒血脈相連。
不是在計算這個,可是極自然地望了云肄。
云肄顯然曉得大夫那話意味著什么,我們大家的,我的目光又意味著什么,他駭得失色,不可置信地望著我,連連退步,聲音顫抖道:“娘親……”
給佑兒換血事不宜遲,梁太醫說最遲不過三日。這三日,云肄便哭了三日,哭的聲音都啞了,本能地不愿意與佑兒換血犧牲自己是一,當然比之這個,更懼怕換血的過程和將至的死亡,然而最令他驚痛的,卻是我雖然默不作聲,卻在那時望向他的目光,他的娘親想犧牲他,想犧牲他……
本以為母子關系改善了,從涼山不辭千里找來臣相府,喚他肄兒,教他認字,待他溫和與佑兒無異。然而這些都只在我閃現世安穩的前提下。一旦佑兒有何不測,譬如今刻,天平立馬偏斜……倘我一直待他不好還好,他縱是怨念深刻,也無有驚痛,可待他好了,又如此凌遲他,這顯然教他更為傷心。
他的傷心,我無力去面對。只在三日晚,沐浴凈身,換上一件白衣后,推開了給佑兒換血準備的,已將佑兒安置在那里的那間病房。
不止云肄驚痛,我也是驚痛的。這世上與佑兒血脈相連的至親,只有我和云肄……以及,不知遠游到哪里的二哥。甫時我當然只能看云肄,自己總不能看到,看不到自己罷?
他竟然以為我想要犧牲的人是他。那樣的性子,真是跟他爹爹一樣啊。
他怎么沒有想過,我想犧牲的人是我自己呢。我是佑兒的姑姑,也與佑兒血脈相連不是嗎?
他這三日真是哭的讓我煩心又痛心啊。
然而他這哭聲,只怕是我存于這世間最后,也是最想記住的念想了。
大夫已經將我手腕凈洗,就待為我與佑兒插針換血。
這時房門卻被人踢開,不是揣開,就是那樣輕輕踢開的。就好像踢門的人,手上抱了東西,手沒法騰出來開門,是而以腳輕輕踢開一樣。
進來的是懷抱云肄不方便,所以以腳踢開門的南宮絕。然而無論是開門的動作,還是他此刻含笑怡然的神態,都與房中氣氛迥然不同。而云肄已經奇怪地止了哭聲,正一臉淚漬地看著我。
“好了,”一進來,南宮絕便望著梁太醫,說道:“大人功成身退,可以離開了?!?
本是為一命換一命換血的繁冗醫務做著準備,因此而謹小慎微的梁太醫此時適然與南宮絕一揖,恬然道:“下官先告退了?!?
接著,梁太醫又與我告辭,“郡主舍己救人,難能可貴?!?
……好似有什么不明白,又好似什么都明白了過來。
梁太醫已經離開,我還是呆愕不己,而云肄已撲往我中,哽咽喚道:“娘親,娘親……”
南宮絕走近,摸著云肄的頭,“我就說吧,你娘親不會犧牲你,而是犧牲自己?!?
見我仍是一徑呆滯,南宮絕為使我寬心,特意與我解釋道:“佑兒‘病況突變’是因為服了我事前從梁大人那里取來的藥,并無大礙,明早醒來就沒事了。”
……佑兒的生命垂危,不過是個鬧劇。南宮絕設下的鬧劇。
這真正深濃了我與云肄母子感情,他用心良苦。然而,在云肄的愕然下,我卻抬手一個耳光“啪”地摑在他臉頰,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