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明清遠率領一幫部下和日本野田部隊在太平門一帶激戰正酣時,忽然接到團部傳來的向東南方向撤退的命令。這道命令來得太過突然,包括明清遠在內所有的連排級干部都不由一愣。
“奶奶的!不撤——爺爺正打得過癮呢!”郁悶之極的明清遠將鋼盔往地上一扔,然后猛踹一腳旁邊的彈藥箱開始痛罵起來。這個鐵血排長搞不明白,上面明明擺著一股搏命的架勢,怎么關鍵時候又犯慫了。既然要撤那早干什么去了,害得死了這么多弟兄!
“排長!沒法打了!雨花臺、中華門、光華門和中山門都已經被攻破了!城里全是日本兵,再不走就要腹背受敵了!旁邊臨時任命的排副福喜還在苦苦勸告著。
“不!不能撤,人在陣地在!從淞滬退下來之后老子就沒打算活下去!”明清遠依然滿臉固執,他虎目圓睜聲音顫抖,似乎還在為當初的撤退后悔不已。
“排長——”看著明清遠倔強的眼神,福喜的目光一剎那黯淡下來,失望的表情瞬間籠罩了稚氣未脫的面孔——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一群大活人呢!
“就要上面讓撤是不愿意讓咱們去送死!排長——南京已經沒了!”
“排長!咱們撤吧!其它部隊都撤了——”
“是啊!排長,南京城已經被攻破了!日本兵馬上就要打過來了,兄弟們還等著回家呢!”
“沒糧食沒子彈,這仗沒法打了啊——”
其他十幾個兄弟也趕緊圍了過來,被煙火熏黑的臉膛沾滿淚水,一雙眼睛閃爍著期盼的目光,更有幾個年紀小的竟“嗚嗚嗚嗚”哭了起來。
“排長——”似乎看到了明清遠態度的松動,排副福喜連忙趁熱打鐵再次絮叨起來:“你沒有發現對面小日本的槍聲稀落了嗎?”
“怎么——”明清遠不由一陣疑惑。
“聽二排的兄弟們說!對面的日軍野田聯隊已兵分兩路,一路繼續和我們打,而另一路去打上元門了!”
“上元門——”明清遠更加心驚肉跳起來:“馬勒戈壁!小日本這不是要抄咱的后路嗎?”
“誰說不是?守上元門的87師估摸著早跑沒影了,等小日本穿過上元門占領下關碼頭,那咱想跑也跑不了了啊——”說到這里福喜突然一指斜躺在城門洞里,一個個纏滿繃帶渾身是血的傷員:“這都是跟著咱們出生入死的兄弟,爹娘和老婆孩子等眼巴巴盼著他們回去呢!排長——我咱知道你不怕死。但也總要替他們想想吧!再說,上面讓撤了,這也不算臨陣脫逃啊——”
明清遠還在猶豫,突然一個通信員跑了過來:“明排長!連長問怎么還不撤?”
“撤!馬上撤——”旁邊的福喜看著明清遠沒有吱聲,連忙應答道:“你告訴王大能!兄弟們這就跟上——”說完一拉還在愣怔著的明清遠:“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在連長王大能的帶領下,明清遠和他的三排往東南方向一路沖了過去,誰知道費了老鼻子勁兒撂下十幾個兄弟的性命之后,卻突然又接到上面的命令,又要他們在下關碼頭坐輪渡過江。
“媽的!到底要咋唧吧弄?一會兒說往南,一會兒又讓從北面過江!”胖連長王大能罵咧起來,大冷天肥胖的額頭頓時滲出豆大的汗珠。
“連長!聽上面的還是快走吧,等小日本過來就全他媽的完蛋了——”
隨著這道指令的傳達,好不容易喘口氣兒的國軍戰士再罵咧起來。整個隊伍再次炸開了鍋,有的說好不容易沖了這么遠索性就往前打唄,有的則堅持聽上面的往北渡江才能逃出來。
看著炒成一鍋粥的手下,連長王大能更加沒了主意——這撤退的命令是朝令夕改,各部隊的建制早已被打亂,這個時候再去請示上級早已是不可能。而要他一個小連長決定上百個人的命運前途,也確實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
“連長!你倒是拿個主意啊——”旁邊一個老兵心急火燎地催促起來。
“這個——”
“現在你是這里官最大的,你不拿主意誰拿?”暴脾氣的明清遠也不耐煩地催促起來。
“那——咱們往下關吧!那里有船,渡過江就沒事兒了!”最終騎虎難下的王大能還是做了決定,于是這幾十個散兵游勇又一窩蜂地向正北方向躥去。
終于,在第二天拂曉,王大能帶著一幫殘兵敗將到達了下關碼頭。站在江邊明清遠往四下一看,不由登時傻了眼。接到渡江命令和沒接到命令的部隊都向北邊涌來,幾萬人在黑漆漆的夜里本能地聚集到沒有日軍的挹江門和下關一帶的狹小地帶。各個部隊擠在一起,兵找不到官,官找不兵,已經失去了任何建制。南邊不遠處的挹江門在蒼茫晨曦中靜靜佇立著,如同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默默無語地注視著萬千個惶恐不安的蕓蕓眾生。
而北邊不遠處的下關碼頭,早已沒有了以往的富庶繁華。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商船貨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和炒成一鍋粥的詛咒痛罵。
天上來往俯沖的是震耳欲聾的日軍轟炸機,隨著機載機槍急促地掃射,聚集在碼頭上的士兵如割草般地倒了下來。銀灰色的炮艇在江中游弋,一發發炮彈準確擊中載滿士兵的大小輪船。隨著一股股黑煙直沖上天空,無數國軍戰士落入冰冷的江水中,頃刻之間就見了閻王。當時沒有被炸死的開始凄慘的嚎叫,但他們并沒有哀嚎多久,便又遭到炮艇上架著的重機槍的掃射。清澈的江水很快被血染紅,寬闊的江面早已漂浮起一大片一大片的尸體。
“排長!這么多人可咋過啊?”福喜在邊上著急地問道。
明清遠一言不發,只有此刻他才明白撤到江邊是多么嚴重的錯誤。不要說日本飛機和炮艦的轟炸和掃射了。就算沒有任何影響,就憑這幾條破船,要運走這幾萬人怕也要用上幾天幾夜吧!
“人多也得過!已經到這里了還能退回去,再不過去后面小日本追過來就全完蛋了!”明清遠說完將鋼盔往下面一拉,跟著人群便向碼頭上沖了過去。
“船來了!快——船來了——”隨著一陣騷動,各路士兵匯成無數股人流朝著下關碼頭涌了過去。遠處一艘小木船正躲避著炮火向岸邊靠近,它的到來如同一劑強心針,使原本急躁不安的士兵更加癲狂起來。
“噠噠噠——噠噠噠——”突然傳來一陣槍響,明清遠猛地一驚迅速向碼頭上望去。這槍聲自己太熟悉了——它不是日本人的歪把子,而是德械師裝備的ZB26輕機槍。
隨著槍聲響起,混著各種地方口音的謾罵聲和受傷士兵的慘叫聲撲面而來,更大的騷亂出現了。
“媽的!誰他媽擋道,老子的子彈可沒長眼睛——”一個聲音還沒有響起便被另一陣槍聲淹沒。
率領兄弟正要沖上去的明清遠停了下來——果然不出所料,為了爭著上船,互不相識的各路潰兵竟然打了起來。
看著碼頭上亂作一團的潰兵敗將,明清遠不由新生無限悲哀——滾他奶奶的犢子!這槍沒用來打日本人,反而自己干起來了!
就在明清遠一愣神的當兒,擠滿了人的小木船開始搖搖欲墜地航行。船到江中了,船弦邊還扒滿了幾十只青筋暴跳的大手。就在這時令更加駭人的一幕出現了——船上的軍官竟掄起馬刀砍剁著扒船幫的手……滔滔的江水中,掙扎著落水的人,最終泅水無力全部消失于滾滾東去的長江之中。
眼巴巴地看著木船遠去,不甘心等死的官兵開始利用各種能飄起來的東西渡江。有用老百姓木床的,有用澡盆的,還有用糞桶的。有用蘆葦的,有用門板的,甚至還有用棺材的。
“排長!咋辦啊——這船還不知道能來不——”福喜再次低聲吆喝起來。
明清遠看了這個新提拔上來的副手一眼,不由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頭——多好的孩子啊!靦腆、樸實,甚至連說話都細聲細語的。如果不打仗,絕對是個人見人愛的學生娃,而現在——想到這里明清遠不由眉頭一皺,再次將天殺的小日本在心中罵了無數遍。
“這船咋還不來啊?是不是不會來了?”
“來了又能咋樣兒?就憑幾條破船能把幾萬人運過去?做他娘的白日夢吧!”
“啊!那我們不是要死在這里了?我可不想死啊,我娘還等著我回去呢!”
隨著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人群更加騷動不安起來。吵鬧聲、謾罵聲和哭喊嚎叫聲此起彼伏,再加上日本飛機時不時地飛了轟炸掃射一陣子,無盡的絕望和悲傷再次籠上明清遠的心頭。
“不會的!一定會有船的,上面既然下命令了!不會撂下不管,我們可是最能打的德械師,老蔣還靠我們呢?”不知是在安慰兄弟們還是在給自己打氣,明清遠連忙拍著福喜的肩頭安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