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1萬年科技的發(fā)展影響著每個新時期科技的預定歷程。例如,早期電力系統(tǒng)的簡陋設施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影響成熟電網(wǎng)的特性。工程師可以選擇支持集中化的交流電,也可以選擇支持分散化的直流電。系統(tǒng)電壓可以設為12伏(外行的設計)或250伏(專業(yè)人士的設計)。法律制度可以支持或不支持專利保護,業(yè)務模式可以是營利性的,也可以像慈善事業(yè)那樣成為非營利的。這些初始特性還影響到在電網(wǎng)系統(tǒng)基礎上形成的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過程。所有這些變量將這個不斷變動的系統(tǒng)引向不同的文化方向。不管怎樣,某種形式的電力化是技術元素無法逃避的必要階段。緊隨其后的互聯(lián)網(wǎng)也是必然的,但是它的具體特性取決于此前科技的總體進程。電話也是必然的,而iPhone不是。我們可以用生理學現(xiàn)象作比喻:人類青春期是必然的,但行為不端不是。任何個人必然的青春期的具體表現(xiàn)部分依賴于他或她的生理條件,而生理條件又部分依賴于他或她過去的健康狀況和生活環(huán)境,同時也取決于個人自由意志下的選擇。
科技如同人的個性,由三元力量塑造而成。首要的推動力是預定式發(fā)展——科技自身的需求。第二種動力是科技史的影響,也就是舊事物的引力,就像馬軛的尺寸決定太空火箭的尺寸那樣。第三股力量是人類社會在開發(fā)技術元素或確定選擇時的集體自由意志。在第一種必然性力量作用下,科技的進化路徑既受到物理法則的制約,又被其復雜的大型自適應系統(tǒng)內部的自組織趨勢控制。技術元素趨向于特定的宏觀形態(tài),即使退回到過去也是如此。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取決于第二種力量,即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因此歷史動力制約我們未來的選擇。這兩種力量引導技術元素沿著受限路徑前進,又嚴重制約我們的選擇。我們喜歡認為“未來一切皆有可能”,而事實上就科技而言,一切不一定可能。
與前兩種力量明顯不同,第三股力量是我們確定個人有效選擇和集體決策時的自由意志。與我們能想到的全部機會相比,我們的選擇范圍非常狹窄。可是與1萬年前、1000年前甚至去年相比,我們的機會正在增多。盡管我們受到的制約是極其廣泛的,但我們擁有的選擇比我們知道如何處理的更多。借助技術元素這臺發(fā)動機,這些真實選擇將持續(xù)增多(盡管上層路徑是預定的)。
不僅科技史學家,普通的史學工作者也認識到了這個悖論。文化史學家戴維·阿普特(DavidApter)的觀點是:“人類自由實際只存在于歷史進程的約束中。雖然不是一切皆有可能,但我們仍然有很多選擇。”科技史學家蘭登·溫納用下面的話總結自由意志和必然事物的偶然性:“科技似乎在按照因果循環(huán)穩(wěn)步前進。這并不排斥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智慧、習性、運氣或執(zhí)念會偏向某個方向,而不是其他方向。所有這些都被卷入人類進步的洪流,成為各種進程中的片段。”
技術元素的三元本質與生物進化的三元本質相同,這絕非巧合。如果技術元素確實是生命進化過程的加速延伸,就應該受同樣三種力量的控制。
一種動力是必然性。基本的物理法則和自發(fā)的自組織過程推動進化向特定形態(tài)發(fā)展。具體物種(生物或科技)的微觀細節(jié)是不可預測的,但是宏觀形態(tài)(如電機、二進制計算)是由物質和自組織的物理法則決定的。這股無法逃避的力量可被視為生物和科技進化的結構必然性(如圖9-2左下角所示)。
動力三角形的第二個角是進化的歷史(或者偶然性)因素(圖9-2右下角)。意外事件和偶然機會引導進化過程百轉千回。這些偶然因素長期積累,憑借內在動力創(chuàng)造出生態(tài)系統(tǒng)。歷史的作用不可磨滅。
進化過程的第三種力量是適應功能——優(yōu)化和創(chuàng)新產生的不斷解決生存問題的持久動力。在生物學中,這是無意識的、無目的的自然選擇不可思議的力量(如圖9-2最上角所示)。
可是對于技術元素,適應性功能不像它在自然選擇中那樣是無意識的。相反,它對人類的自由意志和選擇開放。這個由人類意識產生的領域包含很多決策,這些決策來自關于必然性發(fā)明的政府言論和數(shù)十億人作出的是否(以及如何)使用或避免某些發(fā)明的個人決定。生物進化沒有設計者,而技術元素的進化有智能設計者——現(xiàn)代智人。當然,這種有意識的開放式設計(如圖9-3最上角所示)就是技術元素成為世界上最強大力量的原因。
科技進化的另外兩個力量與生物進化的相同。基本的物理法則和自發(fā)的自組織過程推動科技進化經(jīng)歷一系列必然的結構形態(tài)——四輪汽車、半球形小船和書頁等。同時,已有發(fā)明的歷史偶然性產生了驅使進化過程曲折前行的慣性——在必然性發(fā)展的約束范圍內。給技術元素賦予特性的是第三個力量,也就是擁有自由意志的個體的集體選擇。正如我們的自由意志在個人生活中的選擇塑造我們的個性(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人格”)一樣,我們的選擇也造就了技術元素。
我們也許不能選擇工業(yè)自動化系統(tǒng)的宏觀結構——裝配線工廠、以礦物燃料作為能源、大眾教育以及時間的精確性,但可以選擇這些組成部分的特性。我們有權自主選擇大眾教育的默認內容,從而逐漸改變系統(tǒng),使之或者實現(xiàn)平等最大化,或者有利于優(yōu)秀人才的培養(yǎng),或者鼓勵創(chuàng)新。我們可以改變工業(yè)裝配線的發(fā)明,要么追求產出最大化,要么追求工人技能最優(yōu)化,這兩條路徑導致不同的文化。每個技術系統(tǒng)可以設定可供替換的默認值,這項技術的特征和個性將因默認值不同而改變。
從太空中可以方便地觀察到選擇的結果。掃過天際的人造衛(wèi)星記錄夜晚的城市燈光。從軌道上看,地球上每一個亮燈城市猶如技術元素的夜間畫像的一個像素。均勻的燈光表層展現(xiàn)了科技發(fā)展水平。在亞洲,燈光的均勻散布被一大片黑暗無光的地區(qū)打破。黑暗輪廓與朝鮮的邊界線完全吻合。
斯坦福大學經(jīng)濟學家保羅·羅默(PaulRomer)指出,這片明顯暗淡的區(qū)域是當?shù)卣叩慕Y果。產生夜間燈光的所有科技要素都對朝鮮開放,周邊明亮區(qū)域可以證明,但是作為一個國家,朝鮮向外界展現(xiàn)的是它的電力系統(tǒng)稀少而分散,幾乎沒有。這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科技選擇圖就是這樣誕生的。
在《非零》(Nonzero)一書中,作者羅伯特·賴特(RobertWright)提供了絕妙的比喻,幫助讀者理解必然性對科技的作用。下面我要解讀這個比喻。賴特說,斷言微小種子——例如罌粟種子——命中注定要成為一株植物是恰當?shù)摹0凑栈ɑ?0億年的發(fā)展歷程鑄成的永恒的固定程序,花卉收獲種子,種子長成植物。成長發(fā)育是種子的職責。從這個基本意義上說,罌粟種子成長為植物是必然的,雖然有相當數(shù)量的罌粟籽最后被撒在面包圈上。承認罌粟的成長方向不可變更,并不意味著要求100%的種子都發(fā)育到下個階段,因為我們知道,在罌粟籽內部發(fā)生作用的是DNA程序。種子“想要”成為植物。更準確的說法是,罌粟種子的先天屬性決定了它將長出特定類型的莖、葉和花。我們很少把種子的命運等同于有多少將走完整個旅程的統(tǒng)計概率,更多的是從它的預設結局來考慮。
斷言技術元素憑借自身動力實現(xiàn)某些必然的技術形式,不代表認為每種技術都??數(shù)學上的確定性。確切地說,它更多的是顯示一種方向,而不是宿命。更確切的說法是,技術元素的長期趨勢揭示了它的內在屬性,而內在屬性又說明技術元素注定的發(fā)展方向。
必然性不是缺點,它讓預測變得更加簡單。我們的預測越準確,就越能作好準備迎接未來。如果我們能夠辨識出技術元素的各種持久力量的主流,就可以更好地教育孩子掌握合適的技能和文化知識,這些是他們將來成為社會精英所需要的。為了反映即將到來的現(xiàn)實,我們可以修訂法律和公共機構的默認條款。舉例來說,如果我們實現(xiàn)了給每個人從出生或者更早開始的完整DNA進行排序(這是必然的),那么用遺傳學知識指導大家就絕對有必要。每個人都應當知道:代碼可以和不可以提供哪些信息受什么限定,有親緣關系者基因如何變化或完全相同,什么力量可能影響它的完整性,哪些相關信息可以共享,諸如“血統(tǒng)”和“種族”之類的概念在這樣的背景下意味著什么,如何使用這種知識獲得合適的疾病療法。全新的世界將開啟,也許需要時間,但我們現(xiàn)在可以開始篩選出這些機會,因為按照外熵定律,這個全新世界的到來是必然的。
隨著技術元素的發(fā)展,更好的預測預報工具將幫助我們認識必然事物。回到前文的青春期比喻,因為我們可以預見人類青春期的必然出現(xiàn),所以能夠更好地在那段時間提升自己。青少年的生理發(fā)育迫使他們?yōu)楂@得獨立性而冒險。進化“需要”敢于冒險的青少年。知道青春期將有冒險行為既能讓青少年(你很正常,不是怪物)和社會(他們會成熟起來的)安心,又能引導青少年對這種正常的冒險行為加以控制,使之轉化為進步和收獲。如果我們確定全球性的無中斷網(wǎng)絡是文明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必然階段,就可以打消對這種必然事物的疑慮,同時把它作為動力促使我們盡可能地建造最好的全球網(wǎng)絡。
科技進步讓我們擁有更多機會,而且如果我們聰明機敏,還可以從中掌握更好的方法來預測這些必然趨勢。科技帶給我們的真實選擇將產生重要影響力。盡管某個技術階段受制于預定的發(fā)展形態(tài),但它的特定細節(jié)對我們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發(fā)明和發(fā)現(xiàn)都是技術元素的固有結晶,等待時機展示自己。定向發(fā)展的技術及其預定模式?jīng)]有任何神秘之處。所有保持穩(wěn)定自組織的自適應復雜系統(tǒng)——從銀河系到海星再到人腦——將展現(xiàn)自發(fā)形態(tài)和固有方向。我們稱這些形態(tài)為必然事物,是因為不論何時,只要環(huán)境適合,它們就會像排水時產生的旋渦或者冬日暴雪中的雪花一樣顯露無遺。當然,它們表現(xiàn)出來的細節(jié)絕不會完全相同。
技術元素的旋渦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自己的規(guī)則和自己的方向發(fā)展。它的父母和創(chuàng)造者——人類——不再擁有完全的掌控力。像所有父母一樣,我們感到憂慮,在技術元素的影響力和獨立性增強的背景下尤其如此。
可是技術元素的自主性也為我們帶來巨大收益。作為具有生命力的系統(tǒng),它的自主性引發(fā)了真實的長期進步。科技最具吸引力的部分也要歸功于它的自我強化的長期趨勢。
自我保護、自我擴展和自我成長的激勵是任何生物的自然狀態(tài)。我們不會抱怨獅子、蝗蟲或者我們自己的自我本性。不過對于我們的孩子來說,在他們的童年時期,他們兒童式的自我天性有時讓我們苦惱,這時我們必須承認他們有自己的生命節(jié)奏。盡管他們的生命是我們生命的延續(xù)(他們的一切細胞完全來自我們的細胞),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生命特性。不論我們見過多少嬰兒,每次孩子們表現(xiàn)出這樣的獨立性時,我們還是會感到不安。
技術元素也有這樣的時刻,人類正集體面對其中的一次。在生物界,我們每天都要遇到這樣的自然生命循環(huán),而在科技領域中還是第一次,我們對此感到不安。我們面對科技自我意識時的震驚與這一事實有關:從技術元素的定義上說,我們是它的一部分,并且將始終保持這樣的關系。用心理學家謝里·特爾克的話來說,科技是人類的“第二自我”。它既是“他者”,也是“我們”。它與我們的生物后代不同,后者長大后思維完全獨立,技術元素的自主性包括我們和我們的集體思維。我們是它自我本性的一部分。
因此,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科技正在面對的困境。它是我們使用過的最精巧的工具,不斷得到升級,推動人類社會進步。它也是最成熟的涵蓋人類的超級有機體,獨立于我們?yōu)樗O定的方向而前進。人類既是技術元素的主宰者,也是它的奴隸。我們的命運將是保持這種令人不快的雙重角色。所以,我們將始終對科技存有矛盾心理,難以作出選擇。
шшш⊕tt kan⊕℃ O 可是我們的擔憂不應該包括是否擁抱科技。我們已經(jīng)不只是擁抱,而是與它共同進退。從宏觀意義上說,技術元素正沿著它的必然進程前行。而在微觀層面,意志決定一切。我們的選擇將是與它一起進入同樣的軌道,為所有人與事物增加選擇和機會,并且給科技的具體形態(tài)賦予優(yōu)雅和美麗。或者,也可以選擇(我認為這種選擇不明智)抗拒我們的第二自我。
技術元素在我們心中激起的矛盾歸因于我們拒絕接受自己的本性——事實是,我們與自己制造的機器連為一體。我們是自我創(chuàng)造的人類,是我們自己最優(yōu)秀的發(fā)明。如果我們集體排斥科技,就為自己貼上了仇恨自我的標簽。
“我們信任自然,但我們的希望來自科技。”布賴恩·阿瑟說道。希望存在于接受我們的本性。我們與技術元素同步運動,這樣,當條件滿足時我們可以做好更充分的準備去駕馭它,同時更加明確我們的前進方向。通過追求科技之追求,我們可以更加輕松地發(fā)揮它的全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