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使用簡單器具狩獵、筑巢和切割食物的猿人,甚至更多的靈長類動物來說,工具的使用其實并不稀奇。用生物學家賈里德·戴蒙德的話說,5萬年以前的類人猿雖然能靈巧地使用工具,但“腦子里缺根弦”,這根弦是動物和“現代智人”的分水嶺;接上這根弦的標志,是“語言的發明”。
語言與工具(技術)的這種伴生關系,一直伴隨著人類漫長的進化歷程。從非洲、美洲、澳洲的原始部落大遷徙中,千挑萬選的植物種子、馴養的家禽、粗糙但越來越合手的工具,是文明演進的活化石。
但是,凱文·凱利的目光并沒有在此止步。
“科技馴化了我們”,這件事情更為重要。使用工具的人類祖先,他的牙齒、胃、毛發、腳趾,都緩慢地發生著變異,這種進化,其實是“與技術同步進化”的過程。
在凱文·凱利看來,漫長的共同演化,使技術、工具遠遠不是冷冰冰的名詞。它是有靈性的、充滿活力的,它是“一種生機勃勃的精靈,要么推動我們前進,要么阻礙我們;它不是靜態事物,而是動態過程”。
技術并非外在于人,是建立對技術的“親近感”的重要內容。倘若將技術全然當做“身外之物”,或者“形而下者的器物”,那種割裂感才是真正要命的。
技術,是人的“第二肌膚”,一直是,將來也是。
為了預測科技的發展方向,我們需要了解它的起源。這并不容易。我們越深入追溯技術元素的發展史,它的起源就越顯得遙遠。因此,讓我們從人類自己的起源——史前某個時期開始,那時人們主要生活在非人造環境中。沒有科技,我們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此類問題的關鍵在于科技先于人類出現。其他許多動物比人類早數百萬年使用工具。黑猩猩過去用細枝條制作狩獵工具(當然現在仍然如此)從土堆中取食白蟻,用石塊砸開堅果。白蟻自建巨大的土塔作為家園。螞蟻在花園里放養蚜蟲,種植真菌。鳥類用細枝為自己編織巢穴。有些章魚會尋找貝殼,隨身攜帶,作為移動住宅。改造環境,使之為己所用,就像變為自身的一部分,這種策略作為生存技巧,至少有5億年的歷史。
250萬年前我們的祖先首先砸碎石塊做成刮削器,為自己添加利爪。到了大約25萬年前,他們發明用火燒煮食物——或者說使食物易于消化——的簡單技術。煮食相當于人造胃,這是一種人造器官,使人類的牙齒和顎肌變小,食物品種也更多。技術輔助型狩獵也同樣古老。考古學家發現過一個石槍頭插入一匹馬的脊椎,一根木矛嵌在10萬年前的馬鹿的骨架中。這種使用工具的模式在此后的歲月里只是更加頻繁地出現而已。
所有技術,例如黑猩猩的釣白蟻竿和人類的魚竿,海貍的壩和人類的壩,鳴禽的吊籃和人類的吊籃,切葉蟻的花園和人類的花園,本質上都來自自然。我們往往會把制造技術與自然分開,甚至認為前者是反自然的,僅僅是因為它已經發展到可與自然始祖的影響和能力相匹敵。不過,就其起源和本質來說,工具就像我們的生命一樣具有自然屬性。人是動物——毋庸置疑,也是非動物——毋庸置疑。這種矛盾性質是我們身份的核心。同樣,技術是非自然的——從定義上說,也是屬于自然的——從更廣泛的定義上說。這種矛盾也是人類身份的核心。
工具和容量更大的腦明白無誤地宣告進化史上人類時代的開始。第一個簡單石器出現的考古時期,也就是制造該石器的類猿人(具備人的特征的猿)的大腦開始向目前的大尺寸發育的時期。類猿人250萬年前降生到地球上,手里拿著粗糙的、有缺口的石刮削器和石斧。大約100萬年前,這些智力發達、揮舞工具的類猿人穿越非洲,到南歐定居下來,在那里進化成尼安德特人(腦容量增大);后來又進入東亞,進化為直立人(也有更大的腦)。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類猿人的三條支線全部都在進化,留在非洲的那支進化為現在我們看到的人類形式。這些原始人類成為完全的現代人的確切時間存在爭議,有人說是20萬年前,而無爭議的最晚時間為10萬年前。10萬年前,人類跨越了門檻,此時從外表上看,他們已與我們相差無幾。如果他們中的某一個打算與我們一起去海灘散步,我們不會注意到有什么問題。另一方面,他們的工具和大多數行為與歐洲的尼安德特人和東亞的直立人難以區別。
此后的5萬年變化不大。非洲人的骨架結構這一時期保持不變,他們的工具也沒有多少改進。早期人類使用草草制成的帶有鋒利邊緣的大石塊切割、戳刺、鑿孔和叉魚。但這些手持工具沒有專門化,不隨地域和時間變動。在這個時期(被稱為中石器時代)的任何地方或任何時間,某個類猿人撿到一塊這樣的工具,它都會和數萬英里之外或者相差數萬年的同類工具——不論其制造者是尼安德特人、直立人還是智人——相似。類猿人就是缺乏創新。正如生物學家賈里德·戴蒙德(JaredDiamond)評價的那樣:“盡管他們的大腦不小,但少根弦。”
接下來,大約5萬年前,缺的那根弦被安上???。雖然早期非洲人類的軀體沒有變化,但是基因和思維發生了巨變。類猿人第一次滿腦子主意和創新意識。這些新生的充滿活力的現代人,或者說現代智人(我用這個稱謂來區分他們和更早的智人),離開祖先在東非的家園,進入新地區。他們在草原上分道揚鑣。就在1萬年前農耕文明的歷史即將拉開帷幕時,他們的人數出現了相對短暫的爆發式增長,從非洲的數萬人猛增至全世界的約800萬。
現代智人在全球遷移并在各大洲(除了南極洲)定居的速度令人吃驚。他們用5000年的時間征服歐洲,又經歷15000年到達亞洲邊緣。現代智人的部落從歐亞大陸經大陸橋進入現在所稱的阿拉斯加后,只耗時數千年就占據了整個新世界。現代智人以執著的精神進行擴張,此后的38000年里他們的征服速度達到每年1英里(2公里)。他們不斷前進,直到能抵達的最遠處才停下腳步,這個地方就是南極洲的最北端陸地。智人完成在非洲的“大躍進”后,歷經不到1500代,成為地球史上分布最廣泛的物種,居住地遍及這個星球的所有生物帶和每一條河的流域。現代智人是前所未有的最具侵略性的外來生物。
今天,現代智人分布的廣度超過了已知的任何大型物種,沒有其他任何可見物種占據的地理和生物生態位比智人多。現代智人的占領總是迅速的。賈里德·戴蒙德評論道,“毛利人的祖先抵達新西蘭后”,只攜帶少量工具,“顯然在不到1個世紀的時間內就找到全部有價值的石料來源,又用了幾個世紀就將棲息于世界上某些最崎嶇地帶的新西蘭恐鳥屠戮殆盡”。這種在數千年的持續穩定后突如其來的全球擴張只有一個原因:技術革新。
當現代智人的擴張剛剛起步時,他們將動物的角和長牙改造為矛和刀,巧妙地以動物之利器還治其身。5萬年前擴張序幕開啟的那段時光,他們制作小雕像和最早的首飾,繪制最早的畫,將貝殼制成項鏈。盡管人類用火的歷史很長,但最早的爐床和避火設施大約是在這個時期發明的。稀有貝殼、燧石和打火石的交易出現了。幾乎同一時間現代智人發明了漁鉤和漁網,以及將獸皮縫制成衣物的針。獸皮精心剪裁后的余下部分被扔進墳墓。從那時起,一些陶器上開始出現編織的網和寬松織物的印記。同一時期現代智人還發明了狩獵陷阱。他們的垃圾中有大量的小型毛皮動物的骨骼,但沒有腳;現代使用陷阱的捕獵者仍然按這種方式剝掉小動物的皮,將腳部與皮留在一起。藝術家們在墻上描繪身著皮大衣、用箭和矛獵殺動物的人。重要的是,與尼安德特人和直立人的簡陋發明不同,各地的此類工具在細節上體現出不同的風格和技術。現代智人已經開始創新。
現代智人制作保暖衣物的思維能力打開了通向北極地區的大門,釣魚器械的發明使人類有能力開拓世界上的海岸和河流,特別是熱帶地區,那里缺乏大型動物。現代智人的創新讓他們能夠在很多新氣候帶繁衍壯大,而寒帶地區及其獨一無二的生態系統尤其有助于創新。對于歷史上的采獵部落,家園的緯度越高,需要(或者已經發明)的“技術單元”就越復雜。與在河中捕捉鮭魚相比,在北極氣候條件下捕獵海洋哺乳動物使用的工具明顯先進得多。現代智人迅速改進工具的能力使他們得以很快適應新生態圈,其速度遠遠高于基因進化曾經達到的速度。
在迅猛占領全球的過程中,現代智人取代了其他幾個同時居住于地球的類猿人種(存在不同血緣通婚的情況),包括遠親尼安德特人。尼安德特人的規模很小,人數通常只有18000。尼安德特人作為唯一的類猿人統治歐洲數十萬年后,攜帶工具的現代智人來到這里,此后前者又延續了不到100代便消失了。這是歷史的一瞬間。誠如人類學家理查德·克萊因(RichardKlein)指出的那樣,從地質學角度看,這個取代過程幾乎轉瞬即逝。考古記錄上幾乎不存在過渡期。按照克萊因的說法:“尼安德特人今天在這,第二天克魯馬努人(現代智人)就來了。”現代智人的遺跡層總是在頂部,從未出現在底部。現代智人甚至不一定對尼安德特人進行了屠殺。人口統計學家計算過,繁殖率只要有4%的差距(考慮到現代智人可以捕獲更多種類的動物,這是個合理的期望值)就可以在數千年內讓生育率更低的一方退出歷史。這種數千年內滅絕的速度在自然進化史上沒有先例。令人遺憾的是,這僅僅是一系列由人類造成的短期內物種滅絕中的第一次。
尼安德特人本應像21世紀的我們一樣覺察到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大事件——一股新的生物學和地理學意義上的力量崛起了。若干科學家(包括理查德·克萊因、伊恩·塔特索爾和威廉·卡爾文,以及其他許多人)認為這個發生于5萬年前的“事件”就是語言的發明。在此之前,類猿人一直是智慧物種。他們可以制作粗糙的工具(雖然是無計劃的),使用火,也許就如同極其聰明的黑猩猩。非洲類猿人大腦尺寸和身高的增長已達到平衡,但腦的進化還在繼續。“5萬年前發生的,”克萊因說,“是人類社會運轉系統的一次變革。也許某處的變異影響了大腦神經元的連接方式,導致語言的形成,按照今天人們對語言的理解,就是出現了快速生成的有聲語言。”與尼安德特人和直立人擁有更大容量的腦不同,現代智人發育出神經元重新組合的腦。語言改變了尼安德特人式的思維,使現代智人首次能夠帶著目的、經過思考后進行發明。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DanielDennett)用簡練的語言贊美道:“在思維的進化歷程中,語言的發明是所有步驟中最令人振奮、最重要的。當智人從這項發明中受益時,人類進入一個跳躍式發展階段,將地球上的其他物種遠遠甩在身后。”語言的創造是人類的第一個拐點,改變了一切。有了語言的生活對那些沒有語言的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
語言使交流與合作成為可能,加速了學習和創造過程。如果某人有了新構想,在其他人了解之前,向他們進行闡述,與之溝通,新構想就能快速傳播。不過,語言的主要優點不在于交流,而在于自動產生。語言是技巧,讓思維能夠自我質疑;是魔鏡,告訴大腦自己在想什么;是控制桿,將思想轉化為工具。語言掌握了自我意識和自我對照的捉摸不定的無目標運動,從而能夠駕馭思維,使之成為新思想的源泉。沒有語言的理性架構,我們無法獲知自己的精神活動,自然就不能思考我們的行為方式。如果大腦無法表詞達意,我們就不能有意識地創造,只能偶有收獲。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思想零碎孤立,直到我們用可以自我交流的系統工具馴服思維,這種狀況才得以改變。我們的思維需要馴化,我們的才智需要表達工具。
一些科學家相信,事實上是科技激發了語言。向運動中的動物投擲武器——石塊或木棍,用足夠的力量擊中并殺死目標,這需要類猿人的大腦進行仔細的計算。每一次投擲都要求神經中樞大量連續的精確指導,這一過程只在剎那間完成。但是,與計算如何抓取空中的樹枝不同,大腦必須在同一時間計算這一擲的若干選項:動物加速還是減速,朝高處還是低處瞄準。接著大腦必須描繪出結果,以便在實際投擲之前判斷出最佳可能性——完成所有這些思考的時間不到一秒。諸如神經生物學家威廉·卡爾文這樣的科學家相信,一旦大腦提高想象多幅投擲場景的能力,它就將真正的投擲過程轉變為一系列快速閃過的念頭。大腦用投擲語言替代投擲木棍。因此,技術被賦予的新用途就是創造原始但有益的語言。
語言難以捉摸的才能為現代智人部落的擴張開辟了很多新地域。與遠親尼安德特人不同,現代智人能夠快速調整工具用以狩獵、設置陷阱捕捉更多種類的大型動物以及收集并處理更多類型的植物。有證據表明尼安德特人局限于幾種食物來源。對他們骨骼的檢測顯示,他們缺乏魚身上具有的脂肪酸,而且日常飲食主要是肉類,但肉的種類不多,有一半的飲食是毛茸茸的猛犸象和馴鹿。尼安德特人的消亡可能與這些巨型動物的滅亡有關。
現代智人作為興趣廣泛的采獵者而發展壯大。人類子孫數十萬年綿延不絕,證明只要幾種工具就足以獲取足夠的營養繁衍后代。現在我們得以來到世間,是因為采獵在過去的歲月中發揮了作用。關于歷史上采獵者的飲食的分析顯示,他們能夠攝取足夠的能量,符合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針對他們的體型推薦的標準。例如,人類學家發現歷史上的多比人(Dobe)平均每天采集含有2140卡路里熱量的食物,魚溪部落(FishCreek)為2130卡,亨普爾灣部落(HempleBay)為2160卡。他們的菜單上有不同的植物塊莖、蔬菜、水果和肉類。根據對垃圾中骨頭和花粉的分析,早期現代智人的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