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安東野的囚車隊伍，在提心吊膽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到了處決死囚的“菜市口”。
雖然已過晨時，“菜市口”的霧很大，就連菜市場牌坊上橫著“安居樂業(yè)”的四個如今看上去相當(dāng)諷刺的硃紅色大字，也是看不很清楚。
依照往日慣例，這個時分，京城百姓家的主婦們，都該起身到街市買菜的買菜、購米的購米、送娃的送娃、遛狗的遛狗，命好富貴的，便大可以叫婢僕什麼的，代理代勞，代跑這一趟。
令人奇怪的是，今天的菜市口的人，似乎特別少。
很冷清。
今天早晨的霧，呈銀灰色，時聚時散，就如靈魂一般幽柔無依。
行刑問斬的時辰還沒到，但什麼也都沒有發(fā)生。
童大公公坐在高臺上，捫捫須角，看著自己白花花的翹眉，他突然覺得自己像這深秋裡的寒霜，身邊落座的柴如歌，就像這冬初的嚴霧，有點捉摸不透。
一想到這兒，就有一口濃痰，忽而毫無來由地涌上了喉頭，他不禁激烈地咳嗽了起來，生出一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覺。
耐心聽他嗆咳了一陣，柴如歌微湊身過去，低聲關(guān)切的問道：“義父，您的身體無礙吧？”
服侍身旁的風(fēng)騷騷跪地雙手奉上痰盂，童大公公重重的吐盡一口濃痰，黎笑笑細心的用柔軟的絲帕，抹去了主人鬚髯間沾著的唾沫子，童貫這才道：“小王爺，你說，那些人會不會來？”
——童貫對柴如歌的稱謂，一向很有分寸，在私人獨對的時候，兩人僅可以父子相稱；但在公開場合或者有外人在場，兩人又都心照不宣的稱呼對方的爵位和官位。
“這個很難說?！辈袢绺璩烈髁艘幌拢骸澳莻€滿身羊羶味的薩那才恩在‘天牢’裡自盡，高俅的‘一箭雙鵰’的計劃，算是落空了一半，‘青衣樓’的辰源悄悄退兵，剩下的‘大風(fēng)堂’便孤掌難鳴；
孟東堂遠在千里之遠的‘遼東’，跟‘西夏’人周旋，來不及聽到消息；最接近關(guān)內(nèi)的‘山海關(guān)’熊東怖部，路途遙遠，就算聽到消息，也未必趕得及入京。要出手救人，就只有雲(yún)端、諸葛喜這些人，以及一些不堪一擊的散兵遊勇。
雲(yún)端心繫安東野，容易感情用事，但以諸葛喜這個老狐貍的智慧，沒道理看不出這是個局的?！?
童貫的眼神也跟今天的天氣一樣的灰冷，他問：“所以，小王爺認爲(wèi)王‘大風(fēng)堂’這些人不會來？”
“剛好相反，他們一定會來?！辈袢绺栊赜谐芍竦姆治龅溃骸半?yún)端、諸葛喜這些自詡爲(wèi)‘俠義正道’的人，明知道是局，早知道是計，卻還是一樣會來。他們自稱是‘俠義正道’，一旦給自己套上了‘俠名正氣’，就變成了不顧性命、只全名氣的蠢人，實在讓人可笑至極！”
說話時，柴如歌的眉宇眼神，又掠過一抹少見的浮躁之色。他甚至按捺不住，猝然地用手虛空比劃了兩下，“唰唰”有聲，霍霍生風(fēng)。
童大公公側(cè)視著這一切，第一次，眼裡隱隱有了擔(dān)憂之色。
刑場監(jiān)斬席上，正副兩個監(jiān)斬官，也同樣在竊竊私語。
正牌監(jiān)斬官，“六扇門”剛剛走馬上任不到兩個月的總捕頭、“傲立蒼穹，護龍大高手”弓辰，顯然有點擔(dān)心，他忍不住向擔(dān)任副監(jiān)斬官的“天牢”總牢頭“鬼見愁”索凌遲問了一個、童大公公卻纔問過柴小王爺?shù)膯栴}：“索總，你說‘大風(fēng)堂’那班人，會不會來救人？”
索凌遲不答卻笑。
他的笑，猶如過眼煙雲(yún)，他身邊的人，幾乎很難覺察到他的笑意；他的笑，絕對是陰惻惻的，不但帶著陰，而且兜著險，甚至懷著惡。
同事多年，弓辰是極熟悉索凌遲的笑，所以他十分證據(jù)確鑿地肯定，身旁這條“眼鏡大蛇”，確曾笑過了。
索凌遲不但笑了，還笑著反問了一句：“弓總好像很擔(dān)心？”
弓辰本想搖頭，但到頭來還是點了頭。因爲(wèi)他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活動，根本就瞞不了那雙蛇眼。
“弓總在擔(dān)心什麼？”索凌遲笑著問。
“今天到場聽命的，大部分主要都是‘金槍無敵’龍老爺子、“點頭獅子”趙總鏢頭等這些朝廷控制下的武林人士，真正的大內(nèi)高手、禁軍猛將、公門大腕……好貌似並不多啊?！?
“弓總沒有看錯。”索凌遲慢條斯理的道：“形成現(xiàn)在的局面，主要願因有三，弓總不妨猜猜看。”
“弓某愚鈍，最多……只想到一個可能?！惫降?。
“弓總說說看?！彼髁柽t道。
“安東野的大靠山李綱李相爺，在武林中和軍隊裡德高望重，他暗示支持他的派系和軍隊，不要來蹚這趟渾水，如此，自然有許多大內(nèi)高手和武林好手都不敢、不便響應(yīng)太尉大人之命插手‘山河社’一案了?！惫秸f出自己的答案。
“這確是原因之一?！彼髁柽t承認道：”李剛老賊以‘正臣之首’自居，朝廷裡、江湖上爲(wèi)他奔走效力的，大有人在；如果沒有蔡相暗中鉗制掣肘李綱的勢力，太尉大人恐怕也很難不下這盤大局?！?
“其餘兩個原因……愚兄就想不出來了。”弓辰道。
“第二個原因是，太尉大人也受皇上節(jié)制。”索凌遲道：
“官家雖然看似十分信重寵溺太尉大人，高門父子四人，皆掌虎符軍權(quán)，但官家也有暗中留意宮中乃至京裡的風(fēng)吹草動的。太尉大人要全權(quán)調(diào)度京中跟宮內(nèi)的高手出馬，只怕動靜太大，驚擾了官家與太后，畢竟是天子腳下，也不是太尉大人一個人，就可以翻雲(yún)覆雨、爲(wèi)所欲爲(wèi)的。”
“那是自然?！惫讲粷M的道：“不然，太尉大人怎會在近期如此極力拉攏你我，無非也是要把借我們之力，把閻胖子兄弟趕下臺去、扶他的心腹‘五行頭陀’上位而已……”
“太尉大人不欲官家太過留意此事，也不想太顯露他在軍中的實力，所以，軍方高手猛將的調(diào)度，自然就不敢太明目張膽、堂而皇之了?！彼髁柽t無意於順從同僚的滿腹牢騷，避重就輕的道。
“那麼，”弓辰問道：“最後一個原因呢？”
“依我猜度，”索凌遲再度趨身，低聲道：“太尉大人這次有意讓京師武林各門各派各幫各會勢力互相大血拼，以收消弭平禍之功。”
“用安東野爲(wèi)引子，再加上官軍推波助瀾，讓忠於官府和反對朝廷的兩方‘京師’武林人物，相互火拼消亡，太尉這一招，可是用的絕??！”弓辰笑道：“這樣一來，京裡的武林人士、江湖人馬，非友即敵，勢難中立，就只有作殊死、背水一戰(zhàn)了！”
索凌遲附和著笑道：“我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等！
所有的人，都在等。
等午時三刻斬決時辰到！等鋪天蓋地的暗器雨！等無數(shù)的亡命徒來劫法場！
負責(zé)盯著箭盤沙漏的“副總牢頭”、有著“死神”之稱的陳則，大聲報道：“大公公、王爺?shù)钕隆晌焕峡?，時——辰——到——”
終於，到了。
陳則雖然見過許多大場面，但已等得心驚肉跳，哥舒一休雖然砍了不少惡人頭，卻也等得手汗腳軟。
而今，處斬時辰終於到了。
囚車裡的安東野已給十多個悍卒推押出來，在刑場中心強迫跪地。
正印監(jiān)斬官弓辰案後站起，展開“刑部”早已擬好的“斬令”，大聲宣讀安東野罪狀，然後，三聲追魂炮響，擲下了“斬立決”令牌——
頭裹紅綾、袒胸赤膊劊子手哥舒一休，舉起了繫著紅飄帶的鬼頭大刀，迎空“嚯”地舞了一道刀風(fēng)，刀鋒在午日陽光中，漾起了一道刀光，這一手起刀落，安東野就要倒起頭落——
哥舒一休警惕以及，他生怕突然有一道暗器飛來，要他的命，或射向他的手和打落他手上的“鬼頭刀”。
通常，“梨花園”戲班子裡，那些“劫法場”的戲文，都是以這一幕爲(wèi)開場曲。
哥舒一休早有提防，他早就盤算想好了步驟：怎樣躲閃開這第一道暗器，怎麼逃避開劫囚歹徒的攻擊，以及怎地遁到安全的地帶保命。
或許，有史以來，從來沒有一個斬殺人頭的劊子手，會如哥舒一休這般小心翼翼、狼狽不堪，既怕暗器打到，又恐有人猝襲，甚至已在心驚膽顫的等待有人劫囚，一面要執(zhí)行處決令，一面又要保住自己的項上人頭。
一方面，他又不能不斬那安東野的頭。因爲(wèi)他打傷了天子和大臣，犯下了彌天大禍，是他安東野自己殺死了安東野，咎由自??；另一方面，他又擔(dān)心這一刀斬下去，會爲(wèi)自己惹上滿天下的仇家和一身的禍亂血仇。
——這個安東野這連天子、相爺都打，爲(wèi)他們報仇的同黨還有什麼不敢做？
刑刀揚起，刀光飛漾——
場外一聲叱喝，陡然響起：“大風(fēng)起兮，救三爺！”
——來了！
柴如歌跟童貫馬上交換了一個眼色。
——果然來了！
弓辰和索凌遲也立刻交換了一個手勢。
隨著那聲斷喝，“法場”四周，涌現(xiàn)無數(shù)的人影，揭開了一場亂戰(zhàn)血拼的序幕——
此時，“山河社”內(nèi)，“庚依室”裡，高俅與李師師纏綿方休。
就聽輕輕的叩門聲響，一臉福泰的老皇叔趙山河興奮異常的張著雙臂，小跑步入，人未到，聲先到：“恭喜太尉、賀喜太尉！‘大風(fēng)堂’那些反賊和那些江湖二大爺們，果然中計，在‘菜市口’公然劫法場，現(xiàn)已和官軍交火接仗！”
李師師大方的坐在高太尉懷裡，就像坐在自己凳子上一樣的隨意而自然，她白藕似的粉臂，纏著高俅的脖子，媚笑道：“恐怕所有人都料不到，現(xiàn)在在‘菜市口’待刑的安東野，只是一個‘西貝貨’，真正的安東野，早就被山雞哥與五行大頭陀，押到城西‘小校軍場’，秘密的處決了！”
窗外，風(fēng)乍起，多了幾分寒意。
將一件狐裘大氅披在身上，高俅雙目一闔，不經(jīng)意的說了一句：“起風(fēng)了——”
（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