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這個老奴想忘記,可謹言慎行并不能讓人忘了自己想忘記的事,越想忘記反而愈加刺骨銘心,每每想起都會心悸難安,仿若昨天發生的一樣。
“當年…”芳嬤嬤看著龍筱稚嫩卻固執的臉重重嘆了聲,合上凹目憶起那灰暗的往事——
“當年…大燕與夏族戰亂頻繁,隔幾年便要打上一仗,漣城與夏族離得不遠,不過隔著一條鏡湖而已,你祖父為護住龍府,就讓老爺擺下重金,邀遍能人異士齊聚漣城,為龍府選上一位金刀侍衛的首領…老爺試了許多高手,選中了那個人…”
“那個人?”龍筱喃喃道,“誰?”
“他的名字或許是假的也說不定,他告訴我們,他姓昆,名一個展字。”芳嬤嬤想起記憶里昆展的不太清晰的模樣,身子骨不禁抖了抖,“你祖父覺得昆展來歷不明,身上的煞氣又太重,本來不愿意留下他在龍府,可老爺與他投緣,便作保留下了他。昆展也確是厲害,里里外外把龍府護的極其周全,也一天天得到你爺爺的器重,還有…大小姐的青睞…”
“昆…展…”龍筱默念著這個名字,“嬤嬤說下去。”
“你大姑姑真真是個極其聰明的人。”芳嬤嬤紅著眼眶道,“其實她自始至終都沒打算真的進宮為后,但她掩飾的太好,你祖父祖母,還老爺夫人…都沒有絲毫察覺到她和那個昆展暗生情愫,甚至…決定私奔離開漣城。”芳嬤嬤喘著氣哽咽道,“老奴那時候貼身伺候大小姐,自認算是細心妥當的奴婢,可卻也沒有覺察到半分大小姐的心思…老奴有罪…”
“大姑姑有心掩藏,嬤嬤又怎么會輕易發現?”龍筱寬慰道,“你無須自責什么。”
芳嬤嬤平復著氣息,緩了緩繼續道:“老奴還記得,那時離端王爺來漣城接人只剩下三天…大小姐與旁日一樣,和你祖母一道準備著進宮的物件,與所有的待嫁女兒家一樣滿心歡喜,那份歡喜并不像是裝出來的…”
——“大姑姑高興的是…她就要和那個昆展離開…”
“不錯。”芳嬤嬤點頭道,“那一晚,老奴染了風寒早早的睡下了,忽然冰窟方向一陣騷動,老奴有些心驚就起身去看。騷動不過半柱香的工夫就停息了,聽那頭的下人說,是老爺和你祖父起了爭執,老奴見沒什么事就又去睡了,直到第二天…”
芳嬤嬤剎那間覺得周身冰冷,她此生也忘不了龍家兩個哭泣的女兒——好好的龍怡悠龍大小姐一夜之間成了瘋婦,嘶裂的哭喊聲在龍府深院揮之不散,那夜輪值在龍怡悠身邊的貼身婢女也全都消失不見,冰窟當夜巡視的守衛也是無影無蹤…要不是她染病僥幸躲過,只怕自己也不知身在何處了。
還有她妹妹龍梨不甘的哭聲,龍怡悠驟然瘋癲癡傻,迎親的端王爺已經在來漣城的路上,龍家只有兩個女兒,能頂替長姐的唯有這個妹妹。祠堂里,龍戎和這個哭鬧的妹子長談一夜,三日后,龍梨終于向父兄妥協,穿上了本該是長姐的殷紅喜服,鳳冠霞帔上了去蒼都的紅頂轎。龍梨上轎前最后看了眼自己住了近二十年的龍府,眼中沒有不舍,只有怨恨,深深不甘的怨恨。那凄絕的眼神,她不會忘,龍戎,這一生也一定忘不掉。
“大姑姑瘋了,那個昆展又在哪里?”龍筱追問道,“是生是死?”
“也不見了…”芳嬤嬤抹了抹濕潤的眼角,“住的離冰窟近些的下人說,那晚冰窟的騷動夾雜著刀劍聲,要真是昆展出手,府里那么多金刀護衛,他本事再大只怕也是逃不出去…該是…死了吧。”
“一定是死了。”龍筱怔怔道,“那個人該是與大姑姑真心相愛,如果他尚在人間,怎么忍心這么多年丟下姑姑一個人…昆展一定是死了…”龍筱想起什么道,“冰窟騷動?姑姑要和昆展私奔,去冰窟做什么?難道她是想…探了冰窟之謎再和昆展遠走高飛?”
“老奴不知…”芳嬤嬤臉色煞白,慌忙擺著手退后著步子,“老奴知道的只有這么多…老奴與您說這些,不過是想三小姐知道,龍女命定為后,若要逆天改命,結局只會像你大姑姑一樣…老奴不想三小姐走錯半步誤了一生…”
“人怎么會無緣無故的瘋了,旁人有說大姑姑是遭了天譴所致,何來天譴?還不是誤入冰窟?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龍筱也顧不得喊住芳嬤嬤,“娘說大姑姑是受了驚嚇…她一定是進了冰窟看到了,她知道了冰窟的秘密!所以才…嬤嬤…是不是…”
龍筱驟然抬起頭,芳嬤嬤已經跌跌撞撞的跑出去老遠喊也喊不住,龍筱不愿意再為難這個老人,深吸著氣看著漆黑無月的天空。
——“龍家藏著的東西,是魔,是魔啊!!”
“怡悠姑姑…”龍筱心口有些酸楚,倚著身后的樹干無助的坐在了濕冷的泥土里,“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龍筱十指按進身下的濕泥,揉捏著不愿松手,亦不想起身。她忽然在想,如果換做是她是龍怡悠,會怎么做。龍筱抱著膝蓋想了很久,彎月隱出密云,清冷的月色灑在她迷茫的臉上,龍筱恍然間似乎明白——踏入冰窟的決定,并不在于龍怡悠,而是,那個人…
千里之外,夏族,密林深處。
一個英武挺拔的中年男子靜靜在密林里站立了許久,劍眉星目甚是凜冽,仰頭看著才露出的彎月,面容悲傷。
——“昆將軍,您在這里啊。”一個副將小跑著尋來,恭敬的遞上蓋著殷紅封印的密信,“蒼都來的飛鴿傳書,是夏將軍送回來的密信。”
昆鵬接過密信,幾下拆開就著月色看去,匆匆看罷,粗糲的手指不住的撫著上面幽黑的字跡,剛毅的身子竟是有些顫抖。
——“夏將軍信里說了什么?修羅女可有送到宣離帝身邊?”
昆鵬粗喘著道:“修羅女被封做玉嬪,賜柳堤軒為宮邸,應該得了宣離帝的青睞吧…”
副將長舒一口氣道:“修羅女天姿國色,宣離帝那好色老賊定是會被迷得七葷八素,只要修羅女得了寵愛,夏族日子也會好過許多…昆將軍,信里還有說別的么?”
“沒有了。”昆鵬揮了揮手道,“你退下吧。”
見副將走遠,昆鵬急促的又展開密信,走到月色亮堂處又迫不及待的看去,一字一字像是要背誦下來,刻在心上——
“昆將軍親啟,修羅女已經安置在宣離帝身邊,得封玉嬪,賜柳堤軒,宣離帝垂涎其美貌,修羅女得寵指日可待,一切依計行事,修羅必得涅槃,您與族長都可寬心等候功成之日。
途經漣城之時,龍家得圣旨留宿夏族使節三日,夷歡得昆將軍提點,初進龍府并未輕舉妄動,但心系昆將軍所思故人,便設法得以一見...”
——“怡悠…怡悠…”昆鵬哀慟的喚著這個名字,一聲,又一聲,“是我對不起你。”
“龍怡悠被困深院二十載,容顏雖如時光逝去,但仍不改赤誠純真,身體亦算康健,雖被禁錮卻是照顧妥善,昆將軍無須過于擔憂。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待冰窟之謎解開,我族逐鹿大燕之日,昆將軍便可與心愛之人重逢。夷歡定不負族人所托,誓死達成所愿。夷歡敬上。”
——“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昆鵬自嘲的垂下高傲的頭顱,揉著手里的信箋一個使勁震做碎片揮灑開去,漫天碎屑如飄揚的雪花般紛飛落下,“韶華逝去,如何復還…怡悠…怡悠…我拿什么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