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抱著他一路走回臥室,避開了大人們的寒暄。
手上拎著的袋子只剩下一個,巨大無比,言祁看上面的圖案推測應該是個玩具。
應該是個送給他的玩具。
雖然他已經八歲了,開學就該上三年級了,儼然過了玩玩具的年齡,但他此刻還是有點激動,想要迫切知道周洛給他買了什么。
只要不是洋娃娃,他都能接受。
當周洛把大盒子放到他面前的時候,言祁隔著透明板清楚的看見里面放著一臺還沒有組裝好的迷你架子鼓。
言祁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哥,這是給我的嗎?”他的口吻里還帶著難以置信。
“不然呢?這屋里還有別人嗎?”周洛在他對面坐下身:“喜歡嗎?”
“喜歡。”言祁先把鼓棒從盒子里掏出來握在手里,往鼓面試著敲了兩下,架子鼓發出一聲逼真的“咚”。
“這里有幾張簡單的樂譜,是我托朋友弄得,你有興趣可以學一學。”周洛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打架子鼓的男人都很帥。”
還是第一次有人沒把他當孩子,用的是男人這個詞。
言祁覺得這個人長得又好看,聲音又好聽,又特別溫柔,關鍵是對自己非常好,空蕩蕩的心突然被填滿了似的,有種想要大吼兩聲的激動。
“謝謝哥。”言祁忍住情緒把鼓棒和譜子收好,小心翼翼的放在床頭跪上,生怕碰壞了。
言祁不愛吃肉,和前桌的小胖子不同,小胖子都把雞腿當零食吃。他只吃素,除了肉其他來者不拒,但今天他卻吃了很多肉。
因為周洛總是不停的給他夾肉,這讓言祁悶頭吃飯嘴角都是帶著笑的。
送完禮,吃完飯,也沒得可寒暄了,周勛準備帶著周洛去看看爺爺奶奶。
言祁本來想跟著去,他倒不是因為還沒有見過爺爺奶奶,只是想跟周洛多待一會兒,但蘇瑾沒有提出來,他也不好意思開口,這其中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緣由。
“領養”大概只是蘇瑾一個人的主意。
“我過段時間再來看你。”周洛把言祁抱起來,往空中拋了兩下,“到時候你可不能再這么瘦了,該不長個兒了。”
“瞅瞅你哥這一米九的大塊頭,照著他的模樣長,以后周家的天塌了你倆來頂。”周勛坐在車里沖周洛揮了揮手:“別和你弟膩歪了,還沒回國就開始念叨,干脆你來養得了。”
“要是大伯同意我沒問題啊。”周洛把言祁放到地上:“下回再來估計就不讓人給抱了。”
“一直給哥抱。”言祁抓著他的手,直勾勾的盯著他臉看。
周洛和蘇瑾邊笑邊聊,走到副駕駛門前的時候,周洛輕輕抱了一下蘇瑾,皺著眉低聲說:“我大伯那人的脾氣我們都知道,大媽你多擔待他一些。”
“我知道我知道,好孩子,咱家就你最懂事。”蘇瑾眼眶有點泛紅,偏了偏腦袋沒有看他。
“言祁。”周洛蹲下身,彎曲食指勾了一下他的鼻梁:“親我一下。”
言祁有點驚訝周洛會允許他這么做,急忙抱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嘬了一口,皮膚還挺有彈性。
“這一臉哈喇子。”蘇瑾笑著從兜里掏出紙巾抹了抹周洛的臉。
“我走了,大伯大媽快回吧,言祁,多吃點肉,下次見你要比現在壯。”周洛關上車門,系好安全帶,放下車窗朝他笑了笑。
言祁揮著手,一直目送到車身駛離小路,消失在大路的拐角處,才落寞的轉身回屋。
“我爺我奶身體怎么樣?”周洛把胳膊肘抵在窗沿上,閉眼養神扶著額角漫不經心的問。
周勛沒說話。
“怎么了?”周洛睜開眼睛看向他。
“你爺快到歲數了。”周勛的語氣很平緩。
“逗我呢?剛73你告我到歲數了?”周洛一聽不對勁,忙坐直了身體:“叔,說實話。”
“人都說73、84是兩個坎兒,你爺大概邁不過去了。頭天身體還硬朗的很,一扭臉就腦梗了,癱了快兩年。”周勛摁下車窗,點了根煙,順手把煙包遞給周洛。
周洛六歲那年母親去世,他一直都知道母親是因為生自己的時候家里太窮身體沒養好,坐月子時又跟著父親東奔西跑不停換房子而烙下了病根,始終是一副病怏怏的狀態,挺到周洛六歲那年終于還是沒堅持住,安詳的走的。
躺著的人瘦的沒人樣,照顧的人憔悴的脫了相,這是周洛對父母唯一一點記憶。
周洛已經記不清母親的樣子,除了房間里電視柜上的那張照片,只知道母親生前很喜歡滑冰,練過花樣女滑,還滑出了成績,不過結了婚之后就沒再碰過冰鞋了。
母親去世后,父親終日消沉,沒什么心思工作和照顧孩子,把一大堆攤子都扔給了爺奶和周勛,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兒子。
自從周洛有清晰的記憶以來,就知道是爺爺奶奶和叔叔帶大他的,對于父親的印象連模糊都談不上,幾近空白,尤其在他快要高考的時候,聽叔叔說他父親在母親去世后不久便死于車禍,心里竟然連點反應也沒有。
他愿意叫周勛爸爸,也不愿意對著墓碑上陌生的黑白照磕頭,不是他固執,而是他覺得因為周沅的不稱職,讓他成為了周勛和爺爺奶奶的負擔。
善良的孩子肩上的擔子總是很重,久而久之,周洛也少了同齡人眉眼間的那種稚嫩,多了幾分成熟,開始獨立生活。
爺爺奶奶在他心里的分量非常重要,所以當他聽到爺爺的情況時,有一瞬間嗓子發緊,差點沒說出話來。
言祁依然過著偶爾需要做肉盾和沙袋的日子,而且最近越發頻繁。
時間在他盼望還能見到周洛的期待中流逝,他就快要上五年級了。
言祁靠著墻,讓蘇瑾用書本頂住腦袋,他承認自己微微墊了墊腳,不過不多,過幾天說不定就趕上了。用鉛筆在墻上劃橫線的時候,他回過頭發現自己長了五公分,激動的原地蹦了兩下。
至于為什么這么激動,可能是周洛怕他不長個兒但是他長了還長了五公分,他想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周洛。
但周洛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天晚上周昊又是醉醺醺的,卷著酒氣和暴雨摔進了家門,嘴里不停的念叨“老爺子沒了老爺子沒了”。
蘇瑾把他安置好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又是擦身又是煮蜂蜜水,這期間周昊始終都在反復嘟囔這一句話,眼淚一刻也不消停的流著。
跟屋外的暴雨有一拼。
言祁聽了兩嘴推測了一下,猜到周昊嘴里說的老爺子應該是指周洛的爺爺,他對這位素未謀面的老人逝世沒什么感覺,只覺得今天這場暴雨和高院長去世那天有點像,轟隆一聲驚雷,劈的人心驚膽戰。
一周后,言祁身穿黑色喪服,蘇瑾在他胸前別了一朵白色大布花,一路上她的手都一直緊握著言祁沒松開過一次,捂出了汗也沒松勁兒。
追悼會禮堂設在城南的陵園內,離家不遠。
排場很大,來賓很多,屋子里全是人。
周昊算是半個村野匹夫,沒有什么交際圈,打牌打對眼的都是誰家有難逃得跟百米沖刺似的有一天過一天混日子的人,賓客里沒有言祁在平時經常見到的鄰里。
周沅夫婦的朋友更不會出現在這里,逝去十幾年的人,友人能記得清他們的模樣已經實屬難得,不會再和周家有所瓜葛。
結伴而來的人在言祁眼前步履不停,路過周勛面前都友好的點頭示意,面色沉重。言祁在心里有點佩服這個男人,這里的人無一例外都和周勛有關。
當他被蘇瑾推著后背,與她一同走到正中間的靈位前鞠躬哀悼的時候,言祁感覺到巨大的黑白遺照前猶如枯木站立風一吹就倒的老奶奶,悲傷的表情中有了一絲明顯的變化,之前是忍痛哀咽,現在看向言祁的眼神卻變得有些茫然。
蘇瑾趕忙拉著言祁隨周昊走到一旁,埋在人群中默不作聲。
言祁打從進了禮堂后眼珠子就沒休息過,他在找人,他知道周洛一定在這里。
可是環顧四周也沒能找到周洛,現在他開始掃視每一處邊邊角角。他本就對今天的追悼會沒什么心思,獨一份開心就是時隔兩年,他又能見到周洛了,盡管并不像周洛承諾的那樣,是他來找自己。
直到追悼會結束,他也沒有看見周洛。
期待一點點揚起,再一點點落空,言祁心里有種說不出的苦澀感,莫名其妙的想哭,想發泄,甚至想打人。
他討厭這種失落,無力又憋屈。
散會的時候,周勛才從百忙中抽出身走到蘇瑾身邊,附耳交談了幾句,半彎著腰伸手一把抱起了言祁。
此時的言祁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周勛大概還以為他和兩年前一樣身上沒什么分量,這一抱差點讓他閃著腰。
“還是你自己走過去吧。”周勛把他重新放到地上,向前推了推他后背。
言祁順著周勛食指的方向瞇起眼,隔著幾個人,才看見躲在爺爺遺照后方的墻角里一動不動坐著的周洛。
墻面被燈光打下來的陰影嚴實的包裹著他。
言祁皺了皺眉,心里有種奇怪的熟悉感正不停的滿溢出來。
他想起了福利院里的大樹,想起了獨自坐在樹下懷念高院長的自己。
這種感覺讓他突然有種想要拼命沖到周洛眼前抱緊他再也不撒手的沖動。
他決定就這么干。
言祁邁開步子,走走停停,被退場的人逼得近不了身,不耐煩的情緒越發明顯,最后氣的一跺腳,索性撞開人群跑了起來。
快要跑到周洛面前時他減了速,慢慢向前走,一步是一步。
站在他面前的時候言祁什么動作也沒有,只是小聲喘著氣,他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周洛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木訥的抬起頭,一瞬間神情有些呆滯,眼睛紅的嚇人。
“你來了。”周洛勉強扯了下嘴角。
“哥。”言祁叫完這聲哥之后就又沒了聲音,他總覺得此時自己無論說什么都起不到任何作用,偏偏安慰人又是他最不會的,最后一咬牙一閉眼,說了句:“好久不見。”
周洛聽到這句話,這才真心實意的笑了出來。
“過來。”周洛沖他招手:“讓我抱一下。”
言祁急忙上前,站在他身側,摟住他的脖頸。
肩膀上很快濕了一片,言祁學著之前周洛抱他時的樣子用右手拍了兩下他的后背,發現他一點緩和的跡象都沒有,哭的更厲害了。
拍后背有這么催淚嗎?嚇得言祁都不敢動了。
他想了想,還是就這么拍著吧,不拍的話他怕周洛尷尬該不讓他抱了。
于是拍了半個多小時,手都拍疼了。
“你干嘛使這么大勁?”周洛彎曲食指劃了一下他的鼻梁,又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聽你哭,我著急。”言祁脫口而出,想想又補充了一句:“拍疼了嗎?”
“哪兒能啊。”周洛抽出紙巾抹了一把鼻涕,又抽出一張擦了擦臉。
言祁把右手伸過去:“我疼。”
周洛愣了兩下,紅著眼笑的很大聲:“那我該怎么補償你啊。”
言祁盯著他帥氣的臉,想要把他每一根毛發都刻進自己腦海里,好時不時就能翻出來欣賞欣賞,最好做夢都能夢見。
“別哭。”言祁抬手擦掉他眼角的淚:“那就別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