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破推門進去,卻見門后別有洞天,卻是一個后花園,占地更是闊大,盡有常樂坊半坊之地。緩步走去,園中竟有一個人工的新月型小湖,湖旁遍植各色樹木,在這花木掩映之間有一處小小的居所。
崔破欣賞著美景緩步走去,行的近了才發現那一棟居所乃是翠竹建成,也曾歷得幾番歲月,不少地方已經是青黃顏色,卻不掩其美,反使它多了幾分古拙自然之意。正門匾上書有“翠竹精舍”四個泥金行書。
崔破方待拾級而上,忽然聽到精舍中傳出一陣清脆的琵琶聲,曲調雍容,飽含著明快的情思,琵琶聲聲中有欣悅,有傾訴,崔破只聽的擊節稱贊不已。疾走兩步,近得屋來,入目處是一位身著淡紫綾衣的少女,盤膝跪坐在雪白的波斯地毯上,一頭黑發任其自然的流瀉于肩頭,半側著身子懷抱一支曲頸琵琶,崔破所站的角度也只能見到她那曲線完美的側臉,美麗的眼睛半閉著,似乎自己也深深的迷醉于美妙的旋律之中。最奪人心魄的是那一支輕攏慢捻抹復挑的纖手。未著豆蔻的手纖細而又圓潤,它靈活的舞動,似乎是音樂的精靈,散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美。
室中全無錦凳,僅在四周隨意的散放著一些動物皮毛制的墊子,看來是效仿的胡人風俗,崔破擲了鞋,僅著白襪坐在右角的墊子上,背靠著竹墻。腿也自由隨意的伸展開。
此時琵琶曲調更趨明快的躍動,節奏分明是在敘說無窮的喜樂。崔破略閉了雙目,手指在膝上合節而擊,只覺如同回到后世一般,輕松愜意,心中一片空靈,全然隨著琵琶聲聲自由的游蕩。
不一時,一曲作結。崔破只覺意猶未盡,卻見那紫衣女子欲要放下琵琶起身見禮,忙輕輕揮手道:“弱衣姑娘神乎其技,還望為我這俗人再奏一曲”
弱衣自上午見了崔破一面,心情再也不得安寧,以至于中午宴會的獻藝也取消了。回到精舍細細沐浴后,便滿懷忐忑的等待崔破的到來,及至在精舍中見到三年來始終無法忘懷的人兒白衣儒服的灑然而來時,心跳動的怎麼也按不下去。
虧得五娘知她,讓她奏一曲《楊柳枝》以為迎賓,琵琶聲起,她果然沉入其中,甚至不知崔破是什么時候進來。見到崔破無羈的坐姿,瀟灑的風神,沉迷的姿態,弱衣只覺他雖然有了許多的不同,但是那種感覺依稀還是三年前的那個“人在天涯”的美少年,一時間心思有些恍惚,竟不知今昔何夕。
聞聽崔破此言,心下一陣歡喜,慶幸得眼前人堪作知音,也不枉自己這幾年來苦練琴技,卻又心頭迷茫,該奏一首什么樣的曲子呢?
心頭還在這般思量,手指一動,丁冬聲起,一曲《有所思》已經緩緩而發,此曲最是婉轉低回,細細傾訴說不盡的纏綿之意。隔壁房中有歌聲合韻而起,發音怪異但入耳卻宛如天籟。崔破凝神聽去,原來是一首用吳儂軟語演唱的吳地民歌:
妾做春花正年少,郎做白日在青天,白日在天光在地,百花誰不愿郎憐?
承郎顧盼感郎憐,誰擬歡娛到百年,明月比心花比酒,花容美滿月團圓!
最后的一句更是嘆之再三,方隨著收拍的琵琶漸收漸止,雖歌已盡,卻意無窮。
崔破感嘆良久,方朗聲道:“五娘、弱衣曲歌雙絕,真真是余音繞梁,小子幸甚何哉!今日得聞如此佳妙。不過二位可也是害我,這一番可真是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他這話直說得廳中的弱衣及正走入的五娘輕笑不已,卻也解了弱衣的羞意。當下崔破也不站起徑自言道:“兩位見諒,在下為佳音迷醉,欲起無力,二位俱是雅人,必然不會以此罪我。
弱衣并不接口,依然是五娘笑道:“人言崔家十一郎才冠定州,事母至孝,但最是個少年沉穩的人,沒想到還有如此灑脫的一面,若是讓那許多閨閣中的小姐們知道,崔公子的大名怕不是要更加的響亮了”
崔破微微一笑道:“五娘謬贊了,非是小子憊賴,實在是今日到了這翠竹精舍,心下萬分松爽,再不愿效那平日里正言正行模樣,今日二位所見才是原本的我呀!”說完三人對視一笑。
隨后五娘與弱衣自內室取了一張檀木小幾,置了幾樣果點于廳中,一邊賞那春色一邊對飲。崔破見那酒色碧綠,知它本是由發酵的酒曲壓榨而成,因未經蒸餾,故而度數不高;又因過濾的緣故,酒中難免漂浮一些碧綠色細小的酒曲,故以綠蟻酒為名。
酒的度數不高,崔破也就不以為意,加之今日實在高興,遂放量而飲。其間更有弱衣口中輕吟:“新醅綠蟻酒,紅泥小火爐。借問十一郎,能飲一杯無?”頻頻勸飲,惹的崔破苦笑連連。原來這本是午宴將歇之時為勸劉使君飲酒而戲作,沒想到如今引火燒身,也只能卻之不恭了,只是那一種神態引得二女嬌笑不已,卻也讓崔破自己大飽了眼福。
時光流逝,不覺已是紅日西斜,見天色已晚,崔破起身要走,卻為五娘所阻:“如今天色已晚,公子又有了幾分酒意,如何能回?我早譴了下人去府中稟明了老夫人,言說公子今日參加文會,明日再回,但請寬心安坐,明日再走不遲”
見崔破猶豫未決,五娘翻然作色道:“莫非公子是嫌這煙花之地污濁了你的身子”此語一出,崔破還如何能走,安心坐了,聽弱衣再奏琵琶新曲,趁此時機,五娘重整菜肴,并取出一瓶產自富平的“石凍春”置于幾上,隨后悄然而去張羅前院的生意不提。
這一番彈奏直到月上柳梢兒,崔破喚過弱衣將幾案抬出廳外檐下,共賞新月。弱衣殷勤勸酒道:“這出自富平的‘石凍春’被譽為大唐七大名酒之一,產量極低,雖是小小一瓶已是價值數十金,平日里姨娘愛惜的緊。沒想到今日里拿了出來,公子可要多飲幾杯,才不負了這美酒和姨娘的一片心意”
崔破聽得好奇心起,拿了過來,打開泥封,見酒色作橙紅,有一股誘人的異香,雖是腹中舊酒未消反而愈發渴飲。又有旁邊弱衣殷勤相勸,不一時竟將這一瓶飲的點滴也無。
崔破幾年來時時緊張,害怕本性過多的外露會引得周圍人的懷疑,后來雖然已經被接受,卻自知自己的許多想法若是不加拘束的在這個時代表現出來,必然要被視作異類,不免帶來許多不便,更怕惹得那個苦命的“母親”擔心。所以總是在心中告誡自己要作為一個唐朝的少年出現。他這般用心良苦,雖然幫助他順利的度過了新舊身份的交替,并能夠在不惹懷疑的情況下,掙下了偌大的名聲。但是終日的壓抑就是他付出的代價。而這種苦悶更是不足,也不能為外人道。心底實在是淤積的很了,想到過幾日就將離別這令人窒息的所在,去一個完全沒有人認識的長安,從此天高海闊,這一份解脫的快意使他驚喜欲狂,做事也就更依照本性而少了許多往日的顧忌,灑然自若的來到這煙花之地,慷慨豪飲,只覺這實在是這四年來第一快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