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燁,你給我跪下”族長崔知禮一聲暴怒的低喝使廳中本就緊張的氣氛更添了三分森然之意,盡管得到的是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也無人敢發(fā)一言加以議論.
崔燁臉色蒼白,一抬頭看到父親激怒的神色,積威之下,兩膝一軟跪了下去.
“逆子,自你初入族學(xué),四書五經(jīng)便念不進去,我原以為你是資質(zhì)駑鈍,加之你自小體弱,又不是長子,我也不過分逼迫于你.本想著你雖不能光大門楣,倒也不至于辱沒了家風(fēng).后來你沉迷于道家玄學(xué),我雖警戒了你幾次,但也不曾真的怪你.畢竟至圣先師也六度求教過玄元皇帝,再說國朝本有道舉一科,倒也不失為一條晉身之階.誰知你這逆子終究成不了氣候,只看了幾日便又扔過一旁,這也就罷了,我萬萬想不到的是你膽大包天到竟敢置族訓(xùn)于不顧,跟著那震旦胡妖的妖子妖孫念起了妖經(jīng)”說道此處,崔破才明白事情的緣由,心中萬分疑惑;”信奉佛教何以惹的族長發(fā)如此大的無明火.”
“你想著念那妖經(jīng)就可入西方極樂凈土,整日里說什么’念佛三昧、十念相續(xù)’.更可恨的是你這忤逆子不顧你母親年高體弱,竟鼓動她斷了葷腥,做什么在家居士.我原想著你年齡尚幼,如此行為難免不是受了那妖憎的蠱惑,讓你背誦本朝武德四年的傅弈公的<<廢省佛事表>>望你迷途知返,現(xiàn)在你且將它背來給眾人聽聽”
崔燁自小雖知父親愛重大哥遠過于自己,卻也不曾見到如此暴怒,他自小體弱,念書不進,素不為嚴(yán)父所喜,性格愈發(fā)的懦弱,今日一見如此陣勢早嚇的傻了,那里還說的出半句辯解的話,只是這<<廢省佛事表>>當(dāng)日在父親的嚴(yán)令之下實在是背的爛熟,當(dāng)下不假思索順口而出.
崔破本也知道自東漢明帝佛法初傳入中國,儒、釋、道三家即斗爭不斷,尤其是北朝之時魏太武帝一道詔令:”一切佛法胡經(jīng),盡皆燒毀;沙門無論老幼,悉數(shù)活埋”造就了無數(shù)佛寺的斷壁殘垣及數(shù)十萬僧人的累累白骨.僅僅是百余年后,元氣尚未恢復(fù)的佛教又遭北周武帝的再次滅佛,毀塔燒經(jīng)不可盡數(shù),抄沒佛寺四萬余座,逼令還俗百余萬人.而這兩次歷史著名的法難后面都閃動著儒、道的影子.魏太武帝奉天師道寇謙之為師;而北周武帝滅佛后即奉儒學(xué)為正宗.這中間的關(guān)聯(lián)已不言自明.有唐一朝,雖曰儒、釋、道三教并舉,但是從唐初的高祖、太宗崇道抑佛,到則天武后的大肆佞佛,打壓道教.再到玄宗繼位后的重立道教,這其中斗爭之激烈、手段之殘忍實不足為外人道也.而這傅弈的<<廢省佛事表>>不過是歷史的延續(xù)而已.,只是不曾想到儒家正統(tǒng)的崔氏對佛教竟是如此的恨之入骨.嗟嘆之間,只聽得耳邊傳來陣陣崔燁的誦書之聲
“妖胡漸入而滋勝,太半雜,縉紳門里,翻受禿丁邪戒;儒士學(xué)中,倒說妖胡浪語.兼復(fù)廣置伽藍,壯麗非一.勞用工匠,獨坐胡泥.撞華夏之洪鐘,集蕃僧之偽眾,動淳民之耳目,索營私之貨賄……”不一時已將此文背誦完畢,竟是無漏一字.崔破心中大大佩服.只是崔燁心中驚駭,聲音不免打顫,將一篇美文念的磕磕巴巴,不免美中不足.
“噢!你記的倒是還挺清楚,,那為何還不明白那妖胡的荒謬之處.反而明知故犯,沉迷愈深.逆子,今日我雖欲饒你,但家法須饒你不得”說道此處,崔知禮已是聲色俱厲“崔知信,你掌管族中家法,這逆子所犯之事該如何處置?”
崔知信是一個面目黧黑、年齡在四旬許的偏瘦中年,聞聲站了起來,瞟了一眼崔燁,也只能微嘆一聲道;”依家法,事胡神者,初犯禁足一年,鞭笞五十;如有再犯,逐出宗族,永不放還”
“既如此,那就執(zhí)行吧!其余人等當(dāng)戒之,凡有敢事胡神者,當(dāng)以此例”
崔知信揮揮手,廳中一旁走出兩個手拿長鞭的漢子,許是年代久遠的緣故,長鞭油浸的深了,竟呈烏黑之色.將那猶在發(fā)傻的崔燁一把摁倒,只聽”啪、啪”聲響,行起家法來..
這時,女眷堆中傳出一聲”阿母”的叫喊,原來是崔燁的生母看到兒子受如此折辱刑法,一邊怒其夫心狠,一邊又心疼兒子體弱受不得如此鞭打,激怒攻心之下昏厥過去.崔知禮不為所動,略一招手進來了兩個婆子將她扶了出去另行安置.
可憐這崔燁身為族長之子,雖平日不為其父所喜,卻也是在福窩中長大,那里受過如此毒打.他原本體弱,今日又受了驚嚇,前二十鞭還能嘶叫呻吟,待計數(shù)到三十時竟已是再無聲息,直如死了一般.
崔破眼見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動用私刑,原已覺得不該,只是慮及自己身份,不宜強行攔阻,眼見崔燁已是奄奄一息,而鞭打依然如故,如此下去,豈不要活活打死了,情急之下,再也按捺不下,沖上前去,抓住那尤自揮舞的長鞭,大叫一聲:”住手”
隨著他的一聲叫喊,廳中幾百道目光頓時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崔知禮及眾人見抓住刑鞭叫停的是一個身穿粗布儒服的少年,儀容俊朗.雖穿著簡素,卻別有一番氣度..眾人不覺眼前一亮,竟自尋思這是那一房的少年,如此好風(fēng)姿.有知道的自然忍不住買弄一番,只是心下暗自納悶:”為何月余不見,此人竟然判若云泥
小思容站在最后一排的隊列之中,聽到身后的嫂子、嬸子們議論崔破目若朗星、鼻若懸膽,真真是一個風(fēng)流人物.不知道為何又想起了那日桃花樹下白衣少年撫弄自己小辮兒的那一只手,只覺一陣臉紅,不由得害羞起來.要待不想,卻又那里能夠?只覺得廳中站立的少年全身上下散發(fā)出道道光芒,亮亮的灼人的眼.她心中這般胡思亂想,竟將對崔燁表哥的擔(dān)心放在了一旁.
崔知禮此時心中也自納悶不已:”族中何時出了這樣一位少年,而自己毫無印象”口中卻道:”你是那房子弟,竟敢阻攔實施家法,你可知此事的后果嗎?”
“晚輩崔破,家祖無波公,亡于安史亂中。先父諱知廉,亦不幸亡故.多年來多承族中照顧,我母子始能茍全性命于亂世,家母及崔破均心存感激,不敢一刻或忘.今日小子斗膽沖撞族中執(zhí)法,非是狂妄不知輕重,實是有一點淺見,不吐不快.望族長賜準(zhǔn)”
原來是五叔一脈,果然是家傳風(fēng)儀”崔知禮心下思量,開口道:”講”
“燁表兄在家中的情形,晚輩不知,不敢妄加置評,但觀他在族學(xué)之中,尊敬師長,愛護年幼弟妹,實在是大有兄長之風(fēng).以此觀之,燁表兄?jǐn)嗳徊皇悄氢枘嬷耍衷鯐恍ⅲ辉僬撸阅呛敖虃魅胛胰A夏以來,向以妖經(jīng)邪法蠱惑世人,數(shù)百年來,上當(dāng)者不知凡己,其欺詐手段之高由此可知.聞聽族長所言’念佛三昧、十念相續(xù)’諸情狀更知蠱惑表哥者必是那胡教之凈土宗一支”他此言一出引來一片側(cè)目,可急壞了一邊的思容:”哎呀!表哥這不是把自己繞了進去嗎?”
崔破一時口快,話方出口已察覺不對,所幸他素有急智,話鋒一轉(zhuǎn)接道:”當(dāng)日也有那妖僧假借化緣為名,前來蠱惑家人,晚輩雖未受其蠱惑,但也不免心動.這胡教凈土宗實是邪中之邪,混不似那天臺、華嚴(yán)諸宗還講究個持戒修行.說什么念佛三昧,死后即可入西天佛土,更說父母誦經(jīng)念佛者可保子女平安康順,而子女如此則可保其父母身鍵壽永.雖然是一派胡言卻也欺騙的許多性情純孝之人.甚至許多當(dāng)世大儒亦受蠱惑.”他這一番話說的廳中不少人點頭稱是.凈土一宗確是中唐初年開始傳教、發(fā)展、興盛的.想來崔氏族中必然有人遇到過這類情況.崔破一見如此,心下暗念:”有門!”口中更是乘勝追擊
“必是那妖僧見燁表兄至孝良善加以欺騙、引誘方才使之沉迷其中.如此看來燁表兄雖然其錯可惡,但是其情可憫,望族長及眾長輩顧念之.再則我崔氏先祖當(dāng)年訂立這族規(guī)時必是懷著菩薩心腸,不外乎’治病救人’四字.崔燁表兄體弱,現(xiàn)已受刑三十,雖懲戒之?dāng)?shù)不足,但其意已顯,且于我等后輩諸多警戒,再打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發(fā)生.豈非與先祖之意相違,請族長、諸長輩明察.如若害怕令行不禁,族規(guī)廢弛,崔破自小體壯愿兄罰弟代,領(lǐng)了這剩余的責(zé)罰..”此言說罷,解了外衫,躬身跪了,靜候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