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侍小心地剔了燈亮,點著了燭臺,又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華能還沒回來。
椰兒坐在紫檀藤榻上,微微地屈著雙腿,時不時注意綺窗外的動靜。將香片放入涂金銀鴨熏球內(nèi),合上滿鑄鏤空花紋的爐蓋,微微的裊煙立即從鏤花中泄出,飄過椰兒沉思的面龐。
她抬眸,眼光漫漫環(huán)視周圍,室內(nèi)一片沉沉,一應(yīng)器什都半隱在昏色中。
玉帛不在輕水宮,是不是讓華能藏起來了?如果在他手中,那會是在這間屋子里嗎?尋找玉帛,與從華能手里奪回玉帛,完全是兩碼子的事。堂堂魏王,即便不知道玉帛內(nèi)的奧秘,也不會輕易拱手相讓的醢。
她低頭在室內(nèi)徘徊,在衾枕下、幔帳邊搜尋了一遍,當(dāng)她的眼光落在紅木漆金的箱柜,遲疑著是否揭蓋去找一找時,忽然屏風(fēng)口響起兩下輕敲。椰兒猛然驚醒,驀地抬頭,正見到華能站在屏風(fēng)口,眉目之間帶著溫和笑意,目不轉(zhuǎn)瞬的望著她。
就像做賊被當(dāng)場抓住,椰兒驚得心急惶惶地跳動,心虛地垂下了眼簾。
“怎么啦?看到本王怕成這樣子。”華能反倒笑了,緩步走到她的面前,牽起她的手,“本王罵的是阿秋,輕水宮是你的,你當(dāng)然可以生氣。緹”
椰兒的心平坦下來,毫無笑意地一哂:“臣妾已忘記這事了。”
今晚的華能有點意動神弛,或者那夜的夢境讓他久久不能釋懷,他想將椰兒拉到自己胸前。椰兒怕碰著他的傷口,側(cè)臉輕輕避開,隨之將手松開了。華能受了冷遇,本是柔和的臉色陰沉下來。
椰兒一拍手,外面有內(nèi)侍打了簾子。一名宮人捧一盞茶入內(nèi),另一宮人捧著一只描金青瓷盤相隨在后,盤中盛著蜜蒸藕。
椰兒接了盤子,示意宮人退下,微笑著端到華能的面前。
“有宮中新出的藕,請新王嘗鮮。”
華能微愣,眼睛落在盤中,口吻透了涼意:“你不知道本王不善吃甜膩之物?”
椰兒恍然,只得將藕盤放下,尷尬地垂手站著。華能的眼睛在椰兒面上轉(zhuǎn)流半晌,忽地發(fā)起了脾氣:“龔椰兒,別以為你我只有一年之期,你就什么都不在意!你如今是本王的妃,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別整日迷迷糊糊的!”
椰兒吃驚地抬頭,兩個人的目光瞬間相觸。
窗外淡淡的月影出現(xiàn)了,風(fēng)吹竹影如美人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綺窗內(nèi)天青色的紗簾輕搖,撩動著燭臺上兩簇火光濯濯,難以控制地?zé)浦D菢拥囊梗紵幕鹧嬗吃谌A能的眼中,他近乎不容分說地攥緊了椰兒的手腕,不允她逃開。
“今晚你就留在這里。”他命令道。
一剎那,椰兒只覺得腦子里轟然而響,緊接著就是空白一片。
她不是沒想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華能給了她足夠的時間,甚至將花春雨的故事也一滴一點地灌入她的腦海。楚香宮的安適,輕水宮豪華的修繕,魏王寢殿滿室燭影搖紅……她幾乎便從此沉溺了。如果沒有那塊玉帛,她甚至很心安理得地安度這一年的韶華。但是,所有一切她都舍得,惟有,能夠守住自己的那份高潔。她可以伴著眼前的人風(fēng)來雨去,朝朝暮暮,而在心里知道,他終究不是自己的良人。她的良人在縹緲虛空的心中化作白色的紗,穿行在她每一個每一個寂寞的回憶里。
可為何,她等的良人始終隔她遙遙?玉帛找不到,光陰易過,轉(zhuǎn)眼已中秋。茫然四顧,滿眼的總是一雙深沉不可測的眼睛,和隱隱幽幽的龍涎清香。
這雙眼睛此時正凝在她的臉上,燭光映出一抹虛弱的笑,他的手指抬起,綿綿劃過她的眼簾,然后點在她的顫動不已的唇上。
“你又恍惚了,龔椰兒。”他的聲音重新透了淡漠,“伺候更衣吧。”
他由椰兒褪了外衫,兀自半坐在床榻上,指了指自己的膝蓋,“坐過來。”臉上又有了怡然的神情。
椰兒的心緊張得蓬蓬直跳,矜持著走了幾步,咬了咬下唇,輕綿地坐了上去。他一手?jǐn)堊∷难硪恢淮笫终麄€的覆蓋在了她的胸前。她迷亂地低呼一聲,他肆意的手已經(jīng)伸進了衣襟里。
他的手掌很溫?zé)幔炙戚p輕慢慢的。椰兒無力地將身子倚在他的臂彎,臉上淡淡的緋紅中摻著一點點的羞怯。昏黃的燭影下,華能又瞇起了眼,眉間平緩如坦,那挑起來的微笑,落日熔金般的燦爛。
“新王……”椰兒握住了他的手,輕喚道。華能睜開了眼睛,那瞳子,灼熱如烈火。
他低下了頭,氣息拂過她的臉頰,笑容刺上她的眼:“龔椰兒,你我還未有夫妻之實,你要不要?”
椰兒略顯驚慌,敷衍道:“新王,您的傷……”
輕細(xì)的聲音仿佛窗外一片落葉飄過,剛自嘴邊吐出,便被他的長吻共咽了。
后來,椰兒曾經(jīng)問自己,那夜自己為何不去拒絕他?
也許,自己是留戀這種感覺吧?舍不下他對自己溫柔的撫摸。又或許,作為他的妾遲早會迎來這些,她的高潔守得了一時,守不了多時。她有點不甘心地閉上眼,仿佛看到赤睿濤含怒轉(zhuǎn)身,遺他挺拔飄逸的背影,他遠去的影子漸次模糊,讓她的心里有了一絲凄惻。
外面?zhèn)鱽黼[約的嘈雜聲,那是阮將軍的聲音。椰兒驀然睜眼,自己還在華能的懷里,而華能的眼中,分明掠過憾然的神色。
“傳阮將軍進來。”他喚道。
椰兒輕巧地起身,整理著云鬢和松散的衣襟。華能依然坐著,眼光有點迷戀地落在她的臉上,伸手拉住她的一只手,用拇指輕柔地摸娑。
阮將軍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徑直過了屏風(fēng),身上一襲嶄新的一品武臣袍帶,顯然是新賜所物,新袍寬寬大大。然而不知怎的,穿在老將軍身上,活像戲臺上的鐘馗,顯得滑稽可笑。
阮將軍倒地便拜:“臣叩見魏王殿下、欣妃娘娘。”
華能問道:“將軍查出什么來了?”依然捏著椰兒的小手,不肯松開。
阮將軍望了椰兒一眼,遲疑著。華能淡然一笑:“說吧,不礙事。”
“臣已查明,那批人是來探查南營兵器庫的,他們故意放火誘將士們出來,有士兵措手不及勢必奔向兵器庫,這樣目標(biāo)就暴露了。幸好新王下了死命令,兵器保住了,可士兵死傷不少。”
“抓到幾個?”華能的摸手的動作停止了。
“只抓到一個,那人也是單向奉命行事,單認(rèn)識一個姓鄯的參加行動。那姓鄯的是柬國人,隱藏在都城兩年了,臣帶人去抓時,那人聞得風(fēng)聲逃走了。”阮將軍垂首自責(zé)道,“也怪老臣疏忽,等回到牢里,俘虜已經(jīng)服毒死了。”
華能大怒,一拍床沿:“如此奸猾!人死了難道連蛛絲馬跡都不留?”
阮將軍稟道:“回新王,有線索可查。那人說姓單的在這幫人行動前,曾無意喚過其中騎馬人的名字。”說完瞥了椰兒一眼,欲言又止。
椰兒側(cè)身,福禮道:“新王,臣妾告辭回去了。”
華能沉吟,頜首:“也好,明日起要忙了,過些天再召你。”
椰兒牽起裙裾,背著他逶迤而行,清溶的燭光灑滿她離去的背影。
“龔椰兒!”在她轉(zhuǎn)至屏風(fēng)口,華能叫住了她,“后天宮中秋舉宴,你跟尺妃一起去吧。”
椰兒抿嘴一笑,走過屏風(fēng),不知道怎的放緩了腳步。
“你說那人叫什么?”華能低沉而緩慢地問道。
“元公子……”
一時,椰兒獨自站在昏茫中,寢殿里明燭搖曳,透映在盛金彩繡的簾幕上。隔簾傳來華能和阮將軍的對話,她屏息站了片刻,才靜靜地離去。
一盤圓月高懸在天上,夜深人寂的魏王府虛浮在月光下,半朦朧中透著詭異。
更漏聲沉沉,兩個纖小的身影穿行在這幽靜的迂廊之中,轉(zhuǎn)過花草蔥蘢的小道,最后在陰暗的偏門前停住了。
黑暗中,傳來珠兒細(xì)細(xì)的聲音:“娘娘,馬車就在轉(zhuǎn)彎過去的道口等著,您繞個墻再過去,別讓車夫發(fā)現(xiàn)您是從王府出去的。”
椰兒飛快地套上一襲寬大的粗衣,用紗巾蒙上了面龐,邊叮囑道:“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我陪新王去了,他這兩日不會在宮里。你得特別小心邢妃,別讓她探出破綻來。”
“娘娘,這么遠,來回少說二三百里路,您可要小心了。”珠兒雖然不知道椰兒急迫想回去的用意,心想事情必是火急火燎的,她不無擔(dān)心道。
椰兒笑笑,厚重的偏門無聲無息地半開了,她的身影靈活地閃出了偏門。珠兒探出頭細(xì)心地張望著,直到椰兒的倩影無聲地在墻角消失,才放心地關(guān)上了偏門。
當(dāng)大地剛被旭日的霞光鋪上金色,椰兒的馬車出現(xiàn)在了都城里。拉開車簾的一角望去,酒樓店家剛開鋪,兩邊有車馬穿梭,五色雜人開始在街面上流連倘佯。天氣晴朗得清冽透明,將沿路的勞頓一掃而光。
元公子府外樹影綽綽,幽靜無人。朱漆大門緊閉著,椰兒上去抓住門上銜環(huán)的鋪首,啪啪地敲擊著。
“誰啊?”里面懶怠的聲音傳出,接著門縫里探出一個男人的腦袋,朝著外面警惕地張望著。
椰兒見是上回那個對她不耐煩的,剛想解釋,那人已經(jīng)認(rèn)出她來,木訥的臉上突然換了奉承的笑顏:“姑娘找的是哪一位?”
“煩請跟元公子公子說一聲,小女子有事情找他。”椰兒和氣地回道。那人示意她稍候,大門又關(guān)上了。等著一會,門重新開了,那人方哈腰著請她進入。
椰兒一路行來,旭日的絢麗輝映著周圍的亭臺樓閣,徑道處,樹蔭下,時不時有宿位提著刀槍劍戟的身影,給本就幽深的元公子府添了一層神秘。
元公子出現(xiàn)在了月亮門前,背著手,帶著驚疑的神情看著她。
“娘娘來這里干什么?”
椰兒急問:“請問元公子公子,昌西寺燒香那日,您是否陪了夜公子去他老家了?”
元公子的眼光凝在她的臉上,平靜答道:“是的,我在他家住了三日,才回來。”
椰兒聞言,失愣地站著,自言自語道:“難道是另一個元公子?……沒事就好。”
“我不知道娘娘在說些什么?”元公子細(xì)審著她的臉,言語不無諷刺道,“欣妃娘娘若是為了那份相思遑夜而來,未免太草率了,你應(yīng)該知道這是很危險的。”
椰兒心里一松懈,覺得自己的行為太倉促了,眼前的元公子好歹不是,于是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翼國不只一個元公子是不是?”
“翼國有百來個元公子。”元公子背手來回踱步,說話有了趣意,“娘娘就認(rèn)識一個元公子,這個元公子還跟你的夜公子關(guān)系親密。你這么關(guān)心睿弟,可惜睿弟不在,等他一回來,你這份心意會轉(zhuǎn)達給他的。”
椰兒釋然,見元公子沒有留坐的意思,便福了禮轉(zhuǎn)身就走。走過小徑,回頭看后面沒有元公子的影子,想著元公子因自己這種身份,說話一直輕慢于她。他身邊的朋友尚且如此,他的家人更會怎么想?心里沉沉一嘆,那種釋重感沒了,反而忽怨忽涼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