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厲害,爬到那么高的閣臺上去,一個閃失就會沒命,把別人都嚇出一身冷汗。”珠兒在身邊絮絮細說,“幸好新王聞訊趕來了。我看見新王臉色鐵青,不住的罵那些奴才,還聽見他對皇后說,別讓本王再看見死人。”
椰兒的眼光落在懸掛的柿漆宮燈上,問道:“那么多人進了云閣,影顏一定很高興。”
“她呀,看新王發脾氣,跑得比兔子還快。”提起影顏,珠兒憤憤然的樣子,“新王頂多說她幾句,她正逍遙著呢。也是,咱們命賤,碰到她活該倒霉。”
椰兒不再作聲,回頭收拾包袱去了。
尺妃進來時,椰兒把幾件貼身換洗的衣服疊好了,等著一名跟著進來的嬤嬤查看過目,然后用青布包了,小心地卷了那疊畫樣,朝著尺妃垂首叩拜。
“宮里才這幾個人,就鬧翻天了。”尺妃居高臨下,語氣大為不滿,“你是皇上賜給新王的,你自然就是新王的人。我朝歷代有哪個侍姬可隨意進出主人的屋子的?真沒料到在你身上破了例,你可記住了,那是新王憐憫你。”
椰兒又低言謝了。
尺妃緩步走到木漆箱子旁,隨手打開,聲音中帶了驚訝:“那些鞋子呢?”
“回娘娘,奴婢將它們放在西院的梨樹下了。”椰兒老實回答。
“西院?你去過西院?”尺妃變了臉色。
“奴婢有夜做夢,有位女子托夢給奴婢,要奴婢將箱子里的鞋子放到那邊去。奴婢照言做了,娘娘若覺不妥,奴婢這就把它們取回來。”
“不,不必。”尺妃連連擺手償。
半晌,椰兒偷眼望去,尺妃失神地想著什么,過了良久,才似輕言呢喃了一句:“扔了也好,沒人穿得進去的……”
已是四月天,屋子里有了晴熱,尺妃瞟了她一眼,拿手絹微微揩拭了粉臉,喚道:“叫車夫在偏門等著,送欣妃回并州。”
椰兒提著包袱,隨嬤嬤慢慢走出了楚香宮。
抬眼看周圍,各處亭臺樓閣籠罩在虛浮冥蒙的光輝里,草花茁壯蔓延,風動花香滿庭芳。此時太陽偏向西天,微風拂來,滟滟地迎上她的衣帶裙角。
想著西院里縹緲的紫色身影,輕水宮布滿蜘蛛網的檐角,她不由得淡淡笑了。
影顏也好,華能也好,都與自己無關。
只要回家,就好。
偏門開了,一輛落簾的馬車停在外面,馬車夫正無聊地甩動著響鞭。
“欣妃姑娘,”椰兒剛一上車,珠兒從門內跑出來,將兩個烙好的煎餅塞在她的懷里:“秋荷姐想法子搞來了這些,你在路上就不會餓了。”
椰兒感激地望著珠兒,滿含淚光,將手撫在珠兒的頭發上。
輕輕落了簾,在一個風細柳斜的黃昏,椰兒離開了王爺府。幾件隨身衣服,一卷畫樣,淡然而去……
椰兒回嶇村正是早晨,兩邊垂柳依依,池塘依然水波清碧,此地的村上人家,都是家家門庭綠蔭濃郁,和風吹送,一股股熟悉又親切的草泥味幽幽撲入鼻間。
深深的吸了口清新的空氣,椰兒沿著爬滿青苔的臺階往上走,遠遠地望見了自己家的院墻,墻邊已經爬滿了蔥翠的藤蔓,在滿目的翠色中,皎潔如玉的小花點綴其中,繁繁紛紛,層疊葳蕤。
在晨時澄澈而透明的陽光下,椰兒首先看到了妹妹笑笑。她正從家里出來,披散著一頭烏黑的長發,此時她正拿了手中的木梳,懶洋洋地卷起長發,嘴里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滿臉舒適愜意的神色。
笑笑不經意的抬頭,腳步驀地停住了,嘴巴半張著。
笑笑驚駭地看著她,像見了鬼似的,回身便往家里跑,邊跑邊喊:“娘!娘!……”
“他們家的椰兒從王府回來了,聽說是華能玩膩了,放她回家。”
“真作孽,人家過去時好歹還是黃花閨女,這一回來,往后的日子怎么過?龔家這回虧大了。”
“虧什么?龔老二可是收了五百兩銀子呢,這五百兩咱可是一輩子都掙不來!龔老二是生氣,好不容易送出去的又回來了。虧是虧椰兒這閨女,長得有模有樣的,這輩子就毀了。”
“總比老死在那里好吧?聽說很多女子去了宮里,到死還見不到君王面呢。華能放她回來,算是寬厚仁慈了。”
“走吧走吧,別多管閑事了,讓那龔老二聽見,跑出來把怒氣都潑在你身上,麻煩就大了。”
人們小聲議論著,陸續散了。
椰兒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半褪了身上的羅衣,雪白的臂膀上大塊的淤青,她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就疼得倒抽了口冷氣。
龔父這一把木凳扔過來,差點要了她的命,幸好她避得快,臂膀還是重重地挨了一下。暴怒的龔父還想拿東西抽她,被龔母在后面死命拉住了。
“椰兒雖是回來了,可到底是侍奉過華能的,那便是華能的人了。你這樣打了她,一旦傳出去,對你有什么好處……”
龔母這回哭得有板有眼,生生把龔父嚇唬住了。
龔父雖不再動手,罵聲照舊。
笑笑嘟著嘴進來,翻弄著櫥柜,將屬于自己的東西重新搬到自己房間里去。
“笑笑,我回來,以為你會很高興。”椰兒的語氣雖低婉,卻染了深深的傷感,“記得我那天離開,你是哭著叫姐的。”
笑笑的動作放緩了,不一會兒抬眼看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怎么會不高興?是因為你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我還想著有機會去都城找你呢。”
椰兒聞言露出了微笑。這時安然掂了一瓶藥膏,從簾外探進頭來:“大姐,娘讓我拿藥膏給你,問你傷得怎樣?”
“去,男孩子別進女人的房間。”笑笑一把奪了藥瓶,就勢坐在椰兒的面前,將藥膏涂在淤青上,用手指輕輕摸娑。
椰兒低著頭,凝眸看著笑笑燦若桃花的臉。十六歲的妹妹有著暗幽如蘭的馨香,恰年華豐美,以后一定會很幸福的。
笑笑的幸福,就是她今后的幸福了。
她溫存地笑了,將一只柔暖的手掌,輕輕地將笑笑長長的發帶收緊,讓它輕柔地降落……
這一個夜里,椰兒躺在自己家的木床上,聽著窗外熟悉的蟲吟唧唧,沉沉地睡過去了。
月光漸落漸淺,深青的天幕上,閃爍著星星寥落的亮色。房間內,蒙蒙的光輝透過檐角、木窗灑滿一地。
穿紫色錦衣的影顏穿過木窗,盈盈落在椰兒的床前。風吹亂了她長長的發絲,將她的身軀吹成一痕纖弱的影子,她攏著眉頭,靜靜地看著椰兒,眼里劃過一縷憂傷。
椰兒想開口,卻怎么都開不了。她想告訴影顏,她已經離開了皇宮,影顏來錯了地方。她應該去西院的梨樹下,或去累累斑駁的輕水宮,那里才是她心心念念的地方。
影顏似乎懂了她的意思,廣袖舞動間,振起輕飄飄的身軀,繡鞋踏在了窗欞上,冥蒙中椰兒仿佛看見了那雙纖小的玉足,那雙玉足也只是在裙擺下一閃即逝,若有若無。月光在影顏的身上鋪成碎金,一點一點的消融而去……
椰兒睜開了雙眼,夢中的情景清晰可見,依稀在眼前剛剛發生。
她飛速地起來,幾乎是撲到了木窗邊。
天色蒙蒙亮了,嶇村的晨景依稀可辨。淡青色的蒼穹下,沒有那抹紫色的身影。
“好,我答應你,回家。”
她的耳際分明掠過一個聲音,應風而來,又隨風而逝。
原來,那天的華能并沒用“本王”的稱呼,在迷迷糊糊間,她竟疏忽了。
雞鳴第一聲后,椰兒就起來了。在廚房里忙著給一家人做早飯,這是她以前必須做的。
她看見母親出現在院子里,將手臂抬了抬,就哎呦一聲彎下身,用手扶了腰。
她急忙叫:“娘,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人碎步跑了過去。
“沒事,”龔母擺擺手,“一年到頭盡干這活,腰背就酸。”她用手捶了捶,關切地扶住椰兒的肩,“昨日你父親打你,可是傷得厲害?”
椰兒搖頭笑道:“娘,別擔心,針兒習慣了,過幾天會好的。”一手扶著龔母進了繡房。
在椰兒眼里,娘一直是年輕可人的,性情又溫婉又和順。到今日才發現,幾縷細密的皺紋已經爬上了娘的眼角,娘本就柔弱的身軀,慢慢地開始佝僂起來。
她不由得鼻子一酸,回身重新進了廚房。
待椰兒將廚房拾掇完,龔家的另外幾人陸續下了樓,廚房熱鬧起來。
吃飯期間,椰兒說出了一個讓人吃驚的提議:她請龔父將五百兩銀子還給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