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五章)
這是艾冰第二次來二十三團衛生隊。她覺得似乎地球轉快了,比第一次來用的時間要短,或者是章強在她身邊,所以時間過得飛快。
二十三團衛生隊的醫生們早已等得望眼欲穿,一見到章強,如同見到送子觀音一擁而上,恨不得將他擡進手術室。
艾冰沒有去手術室,她在門口等章強。二十三團衛生隊不缺手術室護士,這裡有十多名女兵,艾冰一看到她們,便想起了天山雪蓮。世上還沒有哪一種綠莖碧葉的花,敢亭亭獨立於在三千米之上的冰達阪,除了高貴聖潔的天山雪蓮,就是二十三團衛生隊的女兵們。
天冷屎尿多,艾冰喝了一杯一位女兵專爲她泡的熱乎乎的白糖開水,沒過半小時小肚子就膨脹了。
她走到室外去上廁所,發現不遠處二十三團的墓地裡,一些官兵正在那裡揮臂刨坑,有的人甚至連棉衣都脫了,幹得熱火朝天。
艾冰卸掉身上的包袱後,朝墓地走去。上一次來她就打算到墓地看看,但是時間不允許。
“喂,你們是幾營的?”艾冰走過去問。其實她心裡有了答案,就在幾天前,三營剛犧牲了六名戰士。
“三營的。”一個穿著四個兜的幹部說,他眼圈紅紅的,不知是哭的還是被大風吹的。
艾冰用目光數了數,雪地上已刨出六個長方形的墓穴,都不太深。由於凍土太硬,亂石又多,戰士們挖得十分吃力,鐵鎬砸下去,又被彈起來。
這就是六位烈士的歸宿?艾冰一陣傷感,腦海裡又浮現出她親手化過妝的烈士儀容,他們將長眠在荒山野嶺中,他們的親人會來看望他們嗎?他們只穿著單薄的軍裝,躺在冰天雪地裡冷嗎?
艾冰的眼圈又溼潤了,但她不敢眨眼睛,生怕淚珠擠出來。這幾天流淚太多,臉上的淚痕被冷風一吹,生出了幾個小凍瘡,又紅有腫又癢,就像紅蘋果爛了幾個小洞眼。
王倩告訴艾冰,凍瘡只要長一次,以後年年都會長,就像割過的韭菜生生不息。嚇得艾冰再也不敢放肆流淚,生怕小凍瘡在臉上生根發芽,以後留下小疤痕。愛美的她,就像愛護眼睛那樣愛護臉蛋。
“什麼時候下葬?”艾冰問那個幹部。
“今天先在連隊開追悼會,開完追悼會就運過來下葬。”幹部說。
“太巧了。”艾冰心想,章強答應和她一起去找羅平安,她還擔心找不到他。正巧三營今天開追悼會,一定不會出工,找羅平安不費吹灰之力。艾冰暗暗慶幸,這趟公差算來對了。
“我能去參加追悼會嗎?我是師醫院的,搶救過這些烈士,我想再送他們最後一程。”艾冰對那個幹部說。
“當然可以。如果你想去,就坐我們的車去。”幹部說。
“你們的車啥時走?”
“墓挖好了就走,大概半小時後吧。”幹部看了看錶。
“我先去衛生隊有點事,你們一定要等我。”艾冰說著拔腿
就朝衛生隊跑去。
艾冰一路小跑回到團衛生隊,正好章強從手術室出來,手術衣和手套也沒來得及脫,上面血跡斑斑。好在艾冰見慣了血,不然會嚇得尖叫。
“這麼快就做完了?”艾冰看看錶,一小時還不到。
“我擔心你在外面久等,縫完傷口就出來了。這手術簡單,就像切西瓜似的,好在勞動人民的體質好,沒出多少血,母子都平安。”章強說。
“那我們該去完成下一個任務了。”艾冰喘著粗氣說。她剛纔跑得太快,忘了這裡的海拔比師醫院要高出兩千多米。
“急什麼,還沒吃午飯呢。”章強摘下帶血的手套說。剛纔在手術檯上,他獲悉一個重要消息,只要師醫院的人來,炊事班長都會撬一瓶豬肉罐頭款待。
“三營今天開追悼會,連隊不出工,我們正好可以去見那個老兵。”艾冰急著說。
“磨刀不誤砍柴工,還是吃了午飯再走,我肚子餓了。”
“不行,現在就走,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那也要讓司機吃飯吧,聽說去三營要翻越冰達阪,總不能讓司機飢寒交迫去開車,我倆的小命全在他手上。”章強還在惦記著豬肉罐頭。來到阿拉溝後,油水太少了,因此他很懷念艾冰父親做的淮揚菜——紅燒獅子頭。
“司機當然要吃午飯,但是我們吃就來不及了。”
“你什麼意思?”章強被艾冰說糊塗了。
“我們不坐救護車去,坐三營的車去,他們的車就在那邊等著,快走。”艾冰催道。
“怎麼回來?”章強還是戀戀不捨豬頭罐頭。
“也坐三營的車,開完追悼會,他們要將烈士運過來安葬,你就別操心了,快走啊。”
章強再也找不出吃豬肉罐頭的理由,一臉沮喪說:“我去換衣服。”
三營一共有五個連,都住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冰達阪上,營房是挖地三尺的地窩子,房門開在地下,房頂高不過地面1米,背風處的玻璃窗僅爲了採光,永遠不用推開,因爲窗外四季飄雪,常年冰封。
施工地點離連隊駐地大約有一公里路程。出工時,官兵們順風走下坡路,收工時,則要迎風爬大坡,遇到颳風下雪的惡劣天氣,短短一公里路程有時要走一個鐘頭。一些從未見過雪的廣東兵,從零上三十度的南國來到零下三十度的天山,六十度的溫差令這些老廣極不適應,有的人在沒膝的雪地裡走著走著就情不自禁嚎啕大哭,哭夠了還要繼續爬大坡。
師宣傳隊也常來這裡慰問演出,經常會發生一些小意外。要麼快板凍在手上取不下來,要麼演奏員凍得不會走路,要麼演話劇的忘記了臺詞。
這裡每個連隊都建有籃球場,但也只能投投籃,在高寒缺氧的冰達阪,多跑幾步就像打醉拳似的東搖西晃,。
艾冰與章強乘車趕到三營時,追悼會正在進行中。
如洗的碧空漂浮著大片白雲,像是爲烈士們鋪一
條通往天堂的路。六具塗著黑漆的榆木棺材擺放在操場一側,每副棺材前都立著一個花圈,花圈上的紙花都是用畫報或報紙紮制而成的。“唯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的黑字豎幅懸掛在平時掛銀幕的兩根大柱子上。
官兵們身穿整齊的軍裝,列隊站在操場上。儘管天氣晴朗,但氣溫極低,呼嘯的北風在耳旁呼嘯,似深沉悲愴的哀樂震撼著心靈,給追悼會平添了幾分哀慟。
艾冰圍著隊列轉了兩圈,都沒有發現羅平安的身影。她向三營長(也就是在墓地遇見的幹部)一打聽才知道,參加追悼會的只有烈士生前所在的十三連官兵,其他連隊照常出工。用三營長的話說,出工是對烈士最好的告別儀式,踏著烈士的足跡,繼續完成烈士未竟的事業。
羅平安不是十三連的,他進隧道施工了。
章強一聽說要找的老兵不在追悼會現場,埋怨起艾冰:“白跑一趟吧,也不先打個電話問清楚,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章強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幾輛解放牌大卡車開過來,停在操場上。從車上跳下來幾十名戰士,有的穿軍裝,有的穿工作服。他們一下車,便朝黑漆棺材奔過去,最後都聚集在那個廣東籍烈士的棺材周圍。
操場上的隊伍騷動起來,十三連的官兵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這麼多陌生面孔。
連長和指導員朝那些戰士走過去。他們也發現這些兵都不是本營甚至不是本團的。
艾冰也走了過去,她已猜出這些戰士都是廣東兵。廣東兵特徵很明顯,皮膚黑,顴骨高,眉毛粗,眼睛凹,只要聚在一起,都說聽不懂的鳥語。
廣東兵圍著老鄉的棺材,個個情緒激動,強烈要求按照家鄉的風俗,開棺送別犧牲的老鄉。他們是同一天穿上軍裝離開家鄉,坐同一輛悶罐子列車來到南疆,如今有人血灑奎先隧道,他們都想再見老鄉最後一面。
指導員與連長走到一旁緊急磋商,但發生了意見分歧。
“鐵五師沒這個先例,如果同意他們開棺,其他老鄉都跑過來要求開棺怎麼辦?”指導員說。
“棺材馬上就下葬了,不可能再發生這種事。”連長說。
“你看他們亂哄哄的,有人還穿著工作服,班都不上跑過來,這不影響施工嗎,我可擔當不起這個罪名。”指導員說。
“我來擔當吧,你跟上級領導說,是我同意開棺的。”連長說。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背黑鍋。”指導員覺得連長沒理解他的意圖,進一步解釋:“部隊有部隊的紀律,不是他們家鄉生產隊,不能由這些廣東兵胡鬧,無組織無紀律,我看是誰帶的頭,給他個處分。”
“給處分?不必了。”連長望著趴在棺材上痛哭流涕的廣東兵,不免也動了真情:“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一起出來當兵,其中有個人把命丟在這裡,不能一起回家。我們要理解他們,他們只是想見老鄉最後一面,這個要求不過分,我看就滿足一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