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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新年伊始,楊秀雲匆匆來到外科急救室,發現是領導幹部謝護士長陪伴羅平安度過了除夕夜。她感動得拉著謝護士長的手,提出了一個要求,羅平安的夜班特護由她上。她擺出充分理由說,夜晚沒什麼治療,只是爲病人翻身,喂水,倒大小便,這都是妻子份內的事,沒必要麻煩小護士了。
徵得方主任同意,謝護士長將羅平安的夜班特護撤了。楊秀雲是赤腳醫生,懂醫學,又是羅平安的愛人,沒有誰比她照顧羅平安更合適,更體貼,更讓謝護士長放心。
艾冰終於從夜班的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謝護士長連續給她放三天假,從大年初一休到初三。艾冰第一次在部隊過如此清閒的春節,如果不是路途遙遠,她恨不得回家過年。好在章強經常來找她,要麼打撲克,要麼蹭飯吃。春節食堂只吃兩頓飯,如果不自備乾糧,夜裡會餓得如同亂竄的老鼠到處覓食。
年初三晚上,師醫院操場放映電影《洪湖赤衛隊》,這是粉碎四人幫後第一批解放的老電影。艾冰在文革前看過這部片子,裡面有許多好聽的歌,她媽媽還教她唱過。
“月兒彎彎照高樓,高樓本是窮人修,寒冬臘月北方起,富人歡笑窮人愁……”窗外傳來久違且熟悉的電影插曲,艾冰在宿舍裡哼著歌煮著麪條。掛麪是章強拿來的,同時還拿來一瓶豬肉罐頭,都是師首長慰問醫療隊的。兩人沒有去看電影,因爲只有這個時候宿舍裡沒人,在一起方便。
麪條煮好了,艾冰停止唱歌,將一鍋香噴噴的麪條端到桌子上。就像小兩口過家家,兩人吃著同一鍋麪條,主要還是誰都不願意去洗碗。
“快吃,等王倩那羣餓狼回來,你只能喝麪湯。”艾冰遞給章強一雙筷子,這是宿舍裡唯一一雙筷子,單身漢都喜歡用不鏽鋼勺子。
“只要你親手做的,喝麪湯也能飽,一起吃。”章強將筷子又還給艾冰,自己拿起勺子,頗具紳士風度。
艾冰不再推讓,用筷子從鍋裡撈起幾根麪條。麪條太燙,她一邊晾涼一邊說:“真沒想到,羅平安有孩子了。”
章強睨視艾冰,用眼神抗議,怎麼還沒忘記他。
“那孩子一定是老天爺賜給羅平安的,讓他的生命延續下去,這叫什麼……,哦,物質不滅。”艾冰說完跐溜一聲,將麪條吸進嘴裡。
章強喝了一口麪湯說:“我建議你以後少去他的病房,少和他老婆聊天。”
“爲什麼?”艾冰不解。
“言多必失,萬一他老婆看出你和羅平安……”
“我看是你小心眼。”艾冰打斷章強的話。
“這叫做忠言逆耳。你總去病房騷擾他們,人家老婆會有意見。”
“你總來騷擾我,我也有意見。”艾冰說著將筷子遞給章強。她發現章強一個勁喝麪湯,因爲勺子無法夾起麪條。
章強接過筷子,吃了幾口麪條,又將筷子還給艾冰。
“你吃吧,我飽了。”艾冰不接筷子,想讓章強多吃點。
“恭敬不如從命。”章強不再客氣,將筷子伸進鍋裡,吃得津津有味。
艾冰望著狼吞虎嚥的章強,想
起了小時候跟哥哥玩過家家的情景。那時兩人有分工,她負責煮,哥哥負責吃。她煮的是玉米麪加爛白菜葉,哥哥照樣吃得盆光鉢淨。
“嘿嘿。”她不禁笑起來。
“笑什麼?”章強擡頭問。
“笑你這副吃相,就像豬八戒。”艾冰說。
“不吃了。”章強放下筷子,不好意思用手背抹了一下嘴。
“吃光,別浪費糧食。” 艾冰大聲喝道。
就在章強大快朵頤麪條時,一個身影偷偷溜進了醫生辦公室。
楊秀雲給羅平安擦澡,無意發現他身上的皮膚髮黃,比自己日曬雨淋的手背還黃,她腦海裡立刻蹦出來兩個字“黃疸”。
楊秀雲見過一些黃疸病人,除了肝炎,就是結石引起的。四川山地多,水中礦物質含量高,水質硬,很容易發生肝膽結石。但是艾護士告訴她,羅平安患的是胃病,爲什麼胃病會出現黃疸?爲什麼住院一個多月還不能出院?爲什麼她熬的雞湯羅平安聞了想吐?赤腳醫生出身的楊秀雲不禁疑竇叢生,莫不是羅平安得了肝炎?或者長結石了?
楊秀雲躡手躡腳溜進醫生辦公室,找到了羅平安的病歷。當她的目光落在“胃癌合併多個臟器轉移”時,彷彿被毒蛇咬了一口,“啊!”她尖叫一聲,渾身顫抖起來,狂跳的心臟幾乎要衝爆胸膛。沒想到比肝炎比結石更恐怖的病魔降臨到羅平安身上。
“可能看錯了。”楊秀雲眨眨眼,又拿起病歷仔細看著。白紙黑字,還是那幾個驚心肉跳的字,字字敲打著她的心,她的心都快敲碎了。
一個病人從門口經過。楊秀雲以爲是值班醫生,嚇得忘了將病歷放回原處,跌跌撞撞走出醫生辦公室。她在走廊上來回踱著步,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也不敢回到羅平安身邊。羅平安從來不照鏡子,並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他一定也矇在鼓裡,經受不住痛苦的晴天霹靂。
楊秀雲鬼差神使朝操場走去,那裡正在放映電影,人山人海,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眼淚嘩嘩流。一直等到電影散場,空蕩蕩的操場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纔回到病房。
“你去哪裡了,半天看不到人。”羅平安不滿說。
自從楊秀雲來到羅平安身邊,他就沒有給她過好臉色。儘管楊秀雲對愛人噓寒問暖,體貼入微,但羅平安還是懷念與艾冰在一起的幸福時光。他也說不清爲什麼,只要看到艾冰,他就像吸了麻醉劑笑氣,沒有痛苦,只有歡愉。
“病房裡悶得很,我去看電影了。”楊秀雲低著頭,不敢正視羅平安。她好不容易纔止住淚水,不能再次氾濫。
“你眼睛怎麼了?”羅平安還是發現了異常情況。
“外面風大,眼睛進沙子了。”楊秀雲揉著紅腫的眼睛說。
“撒謊,到底發生什麼了?”羅平安一臉狐疑。他常年在隧道施工,眼睛經常飛進沙子,但從未紅腫得似青蛙眼。
楊秀雲緊抿雙脣不敢吱聲,沉默是金。
“你不說,我也知道。”羅平安冷冷說。
“知道什麼?”楊秀雲冷得打了個哆嗦。
“你後悔和我定親了。我這次生病,在醫院住了一個
多月,身體比從前差多了,很可能復員回家種地。你是醫生,吃國家糧,拿城鎮戶口,以後會瞧不起我。”羅平安先發制人,找個藉口掩飾自己對楊秀雲的冷漠與怨恨。
“我從來不做後悔的事情,家鄉有一句話說得好,夫妻恩愛,討飯不怪。不管你是軍人還是農民,我對你的愛永遠都不會變。”楊秀雲說。
“愛個屁,你從來不對我說真話。”羅平安盯著楊秀雲浮腫的眼睛不放。
楊秀雲扭過頭,避開帶刺的目光。她的心還在痛,她不想將這種痛苦傳遞給心愛的人。
羅平安見楊秀雲又緘默不語,更來了火氣:“你就是喜歡騙人,你肚裡的娃兒也是騙來的,要不是那天我喝飄了,你休想得到他。沒想到啊老同學,你太有心計了。” 羅平安這番話已經憋了很久,現在終於忍無可忍發瀉出來。
楊秀雲滴血的傷口又被捅了一刀,痛得她捂著嘴唏噓不已。
“大過年哭,也不怕帶來晦氣,難怪這兩天我不舒服,都是你哭的。”羅平安對哭聲更加反感。
楊秀雲一肚子的話就像她的妊娠反應,從五臟六腑都涌到嘴邊。但她咬緊牙關,守口如瓶。
“你不說就算了,我也不想聽了。”羅平安見楊秀雲仍不肯開口,捂著腦門躺下來:“你哪是來照顧我的,你是來氣我的,看到你我就頭痛,這幾天頭痛得更厲害了。你走吧,回家去,別在這裡纏著我。”
“我不走。”楊秀雲一屁股坐到羅平安的病牀上。
羅平安騰地坐起來:“你不走我走,我明天就回連隊去。”
“醫生不會讓你出院。”
“除非他用繩子把我綁在牀上。”羅平安突然聽出了什麼,望著楊秀雲:“你說什麼?醫生不會讓我出院?你怎麼知道?”
楊秀雲驚慌失措搖著頭,但心靈的窗戶已經開啓,悲傷的淚水盈滿雙眸,在燈光下忽閃忽閃。
“你一定知道什麼,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羅平安跳下牀,指著楊秀雲的肚子:“我要是這娃兒的親爹,你就不要在娃兒面前撒謊,請你說一句真話,到底發生什麼了,快說!”他兩眼血紅,目光如炬,恨不得掰開楊秀雲的嘴巴,將話掏出來。
“你要答應我,爲了咱們的娃兒,你要堅強活著,娃兒離不開老漢兒。”楊秀雲激動得說了句家鄉話。她再不道出實情,自己也會精神崩潰的。
“你快說,天塌下來,我能撐住。”
“我剛纔看了你的病歷,不是醫生護士說的炎癥……”楊秀雲不敢往下說了。
“抓子(是什麼)?”羅平安急得用家鄉話問。
楊秀雲想了想,還是用普通話表達更準確:“是胃癌。”
“胃癌?啥病?”羅平安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單詞,他也沒聽說過部隊有人生這種病。
“這個病很少見,也很難治。”楊秀雲又控制不住失聲哽咽,後一句話她不敢說出口:“得了這個病,就等於宣判了死刑。”
“很難治?怪不得醫生護士都瞞著我。……噢,我知道了,胃癌,就是癌癥,是不治之癥。”羅平安如惡夢方醒,一臉驚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