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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經過三個小時的顛簸,二十三團衛生隊終於到了。
艾冰一下車,頓覺視野開闊了許多,但天氣也冷了許多,凍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她很後悔,爲什麼不穿冬裝來,愛得俏,凍得叫。這裡與師醫院相比,彷彿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
這裡地勢開闊,羣山逶迤,無論溝裡還是山坡,都被黃燦燦的芨芨草覆蓋,放眼望去,如同南方金燦燦的稻田。白色的、黃色的、紫色的……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在草叢中隨風搖曳,與即將到來的寒冬作最後的抗爭,空氣中散發著太陽曬野草的味道。
這裡的河水也比師醫院那段河要溫柔恬靜,河牀很淺,清澈的河水緩緩流淌,輕而易舉就能趟過河去。
再往遠處眺望。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被荒草覆蓋的山坡後面是終年積雪的羣山,峰巒疊嶂,宛如一羣來自天山瑤池的仙女靜坐在那裡,頭罩白紗,神態安詳,不染纖塵,遙不可及。
艾冰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她情不自禁張開雙臂,張開大口,貪婪呼吸著高原草場的清新空氣,恨不得一頭撲進天山的懷抱。她在心裡感慨:“天山啊天山,終於看到你的真面目了。雖然你不滿目蒼翠,但你被白雪裝扮得聖潔妖嬈。你與天上的白雲連在一起,令我分不清楚是山連著天,還是天連著山?天山啊天山,今天終於讀懂你了,你名副其實,你是天上的山,是上天賜予人類的仙山?!?
艾冰與救護車司機一道,將小李擡入簡陋的病房。
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衛生隊的炊事班長又捅開爐子,爲艾冰和司機煮了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麪條,還特意撬開了一瓶豬肉罐頭。二十三團遠離師醫院,每當師醫院有人過來,都會像招待遠方的親人一樣熱情款待。
不過艾冰與司機都很自覺,每人用筷子挑了一塊肥豬肉放進熱麪條裡,然後將剩下的罐頭還給炊事班長,還是留給傷病員吃吧。
二十三團的官兵都駐紮在海拔3000多米的冰達阪上,那裡常年飛雪,四季結冰,用他們的話調侃,拉尿一定要快,不然結成冰棍;大便要用木棍敲,不然凍成寶塔尖戳傷屁眼。
儘管這些話有些誇張,但那裡確實高寒缺氧,不但生存環境惡劣,生活也非常艱苦
,尤其缺飲用水,吃的水需靠汽車到十多公里外阿拉溝河拉,每人每天只有一臉盆水,早上洗臉,晚上洗腳,剩下的髒水合泥建房。許多官兵因營養不良導致頭髮脫落,指甲凹陷,鼻子出血,手腳潰爛,部隊流傳出這樣的順口溜:“苦不苦,生在苦中不知苦;甜不甜,米麪夾生不知甜。”
艾冰清楚記得,剛進疆不久,二十三團就有3名官兵因不適應高寒缺氧的生活環境而猝死。
吃過午飯,艾冰去戶外上廁所。從廁所走出來時,目光落在團衛生隊後面的山坡上。
那是一塊坐北朝南的坡地,平緩開闊,熾熱的陽光照得地上的沙石晶亮閃爍,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但是艾冰還是看清楚了,坡地上隆起了十幾座小土堆,每個土堆前都立著一塊木牌。那就是二十三團的臨時墓地。
艾冰的心裡一陣難過,她又想起了遠在四川的哥哥。這些烈士和哥哥一樣,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們將最美好的生命獻給了中國鐵路。遺憾的是,他們再也沒機會走一趟用自己血肉之軀修築的鐵路。
艾冰朝墓地走去,忽然身後響起急促的車喇叭聲:“嘀嘀嘀嘀……”。她知道是救護車司機催她上路。只好放棄去墓地,轉身往回走。
司機還沒等艾冰走近,就招手催道:“快點,我們去奎先隧道。”
“去奎先隧道?那裡出事了?”艾冰一驚,大步朝救護車跑去。
奎先隧道位於阿拉溝西側的冰達阪腹地,總長度6152米,海拔3470米,是南疆鐵路的最高端,年平均氣溫在攝氏零度以下。冰達阪表面覆蓋著第四紀冰磧層,結構鬆散,脆弱易碎。深層爲永久性凍土層,凍土被大量冰塊填塞,極易發生漏水或者坍塌。
不過艾冰對奎先隧道的瞭解,還是從截肢傷員小李的口中聽說的。
小李問艾冰:“去過奎先隧道嗎?”
艾冰搖頭。
小李神秘說:“凡是進過奎先隧道的女人,沒有一個不害怕,沒有一個不哭鼻子?!?
艾冰感到好奇:“裡面有鬼?”
小李狡黠一笑:“那不是女人呆的地方。”
艾冰不忿,將腰一挺:“哼,我纔不信呢,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也能做到
?!彼嘈琶飨脑?,婦女能頂半邊天。
但聽完小李的解釋後,艾冰再也不敢嘴硬了。
小李說,第一批走進奎先隧道礃子面的女人,不是漢人,是新疆文工團的維族女演員們。
那是1975年年初,鐵五師進疆後第一個春節前夕,新疆文工團到二十三團慰問演出,演員們想進奎先隧道參觀,作爲土生土長的新疆人,很想目睹萬年冰川是如何打通的。
師長風趣說:“我們修的南疆線,一千多年前唐僧師徒去西天取經也走過,就讓你們開開眼界吧。”
師長又小聲命令二十三團的團長:“必須做好一切安全工作,才能放演員們進洞?!?
於是演員們被全副武裝起來,安全帽、長筒靴、手電筒、防毒罩,只露出兩隻眼睛供參觀使用。
演員們一走進奎先隧道的洞口,只見洞壁冰筍倒掛,晶瑩剔透,美輪美奐,彷彿進入了水晶宮,興奮得女演員手舞足蹈起來。
他們繼續往前走。又見洞內有無數水柱似噴泉涌出,在燈光照射下霓虹閃爍,煙霧氤氳,老遠就能聽見嘩嘩流水聲,好像又來到了水簾洞。
但是演員們再也興奮不起來了,互相攙扶著踟躕前行。因爲坑道里水流成河,冰冷砭骨,水中暗藏著許多石塊,稍不留意就會絆倒,弄得一身泥水,風一吹,立刻結冰,就像穿了厚鎧甲。
演員們硬著頭皮跌跌撞撞朝裡走。越走氣溫越低,越走空氣越稀薄,越走心跳越快,越走越感到恐慌。好不容易走到礃子面時,頓時被眼前的景象怔呆了——
在震耳欲聾的噪聲中,手持風槍的戰士們正在施工,頭頂傾盆如注的滲水,腳踏結著薄冰的泥濘,身穿露出白棉花的破襖,破襖上掛滿冰凌,耳朵眉毛下巴也都沾滿冰霜,如同一座座眼珠子會轉動的冰雕。在他們四周,是犬牙交錯的猙獰石塊,如同張牙舞爪的惡魔,隨時將年輕的生命吞噬。
從未見過如此艱苦的勞動場面,從未見過如此勇敢的男人。女演員們感動得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鐵道兵太苦了,這種苦新疆人也受不了,我們心疼啊。
後來女演員們哭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因爲眼睫毛結冰被凍住了。新疆人的眼睫毛特長,就像彎彎的月牙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