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媽的臟話使她們二人同時大笑了起來,她們笑得開杯,眼淚汪汪。羅大媽笑得露出一嘴粉牙床子,司猗紋卻捂住了嘴。這共同的笑再次證實了此刻司猗紋站在廊下看煮雞的必要性,剎那間她還想起羅大媽從來不曾對她有過這么臟的臟話,這么開懷的大笑。這臟話這大笑分明告訴司猗紋,她們的關系已經進入了一個空前的新階段。它還證明了她們之間的融洽,證明了她們之間關系的那種牢不可破性兒。于是司猗紋更加放肆起來,她竟然也在羅大媽跟前指手畫腳了。
“火太急,得微火。”司猗紋說。
羅大媽按照司猗紋的指示關上了火門。鍋里漸漸安靜下來。
片刻,羅大媽又迫不及待地掀開了鍋蓋。她勇猛地揪住一條雞腿狠命往下拽,那雞腿終于從雞身上斷裂下來,滾燙的雞腿攥在羅大媽手里使她不住地倒手。她先從雞腿上撕下一條兒肉放在嘴里咝哈著,然后把腿舉到司猗紋眼前說:“能吃啦,給你。”
她以“能吃”做標準,也要司猗紋親自體會她手里那個“能吃”。
司猗紋顯出意外地接過雞腿,懷著幾分高興,幾分驚慌,幾分卑微,幾分惡心。當她預感到這條腿必將由她做徹底消滅時,她盡量模仿著多數粗人對待雞腿的那種貪婪,那種野相兒,那種沒出息,她張口就咬。她認為現在只有表現一點貪婪一點野相兒一點沒出息,才對得起羅大媽親手送過來的這條腿。粗糙、堅硬的肉絲雖然難以和骨頭分離,但她還是用自己那副不算壞的牙齒咬下一部分咀嚼起來,肉絲立刻塞滿了每條牙縫。
羅大媽總會問到雞的味道的,司猗紋總要做出肯定的回答的,她再次肯定了羅大媽的“會做”,再次肯定了由于羅大媽的當機立斷才使這群死雞在她手下變成了美味佳肴。
羅大媽又高興地大笑起來,司猗紋眼前又出現了羅大媽那嘴粉紅色牙床子。羅大媽笑著又告訴司猗紋,她開膛時還發現了一只雞肚子里有小雞蛋兒。她笑得更歡了,如同她親眼看見了一個女人肚子里剛懷上不成形的胎兒——這個她永遠不曾得見的秘密。
經過了司猗紋的鑒定,羅大媽停住火,掀走壓著雞的石頭,綽起一把鐵笊籬把雞一只只地撈入一個大瓦盆,最后給司猗紋也撈了一只。也許她想到了那次司猗紋的贈魚儀式——人總是要講些禮尚往來的。羅大媽把雞盛進一只大花碗,雙手遞給司猗紋。司猗紋推讓片刻就“難為情”地接了過來。
一只黑沉沉的雞進了南屋。
司猗紋把雞擺上飯桌就趕緊洗手找藥。她從竹西桌上找出黃連素吃了兩片,又不放心地到處翻找痢特靈或磺胺一類。她寧可用過量的藥物來抵消遺在腸胃里的臟雞肉。
司猗紋洗過手吃過藥,雞仍然擺在飯桌上。她發現在房間暗處有兩雙很亮的眼正注視著她和飯桌。是眉眉和小瑋。她一時不明白為什么飲食一向受到限制的小瑋,此刻對這百年不遇的整雞也會表示極大的沉默。這沉默里或許還有幾分警惕,警惕那雞也進入她的腸胃。這使得司猗紋站在她們面前自覺就是一個沒有進化到家的野人。她本來是要喊她們姐兒倆過來吃雞的,當她看見她們那不容置疑的抵擋的眼光就不打算喊了。她想,人還是要講點人道的,對,革命的人道主義。夜深人靜時她自己端著雞先倒進胡同口的垃圾站,又在雞身上倒了一盆爐灰用腳踩踩。
第二天司猗紋才把大花碗還給羅大媽。羅大媽再次問到她那雞的味道,她只略顯激動地重復著昨天的一句話:“您還真會做。”她想,這句話作“褒”作“貶”皆可,任你怎么理解。羅大媽從中體會到的還是褒義,心想,可不,雖城祖傳的鹵煮雞。
靠了羅大媽的理解,鹵煮雞傳友情,沒過多久司猗紋被批準加入街道組織的宣傳隊了。
如今的司猗紋出沒于街道不僅是讀報,她還有更廣泛更重要的宣傳任務。歷史的重任對于人類向來都是因人而異、量體裁衣。
響勺胡同的宣傳隊是為了配合前不久興起的講用會而成立的。
講用會就是活學活用者的現身說法。就像那個早就被證明過的“你不打,他就不倒”的真理一樣,這種對于學習的心領神會也有個你不說就沒人知道的問題。這種說了之后的使人知道便叫講用。
開始,這種講用使人們興奮不已,講用彌補了你“一學就會,一放就忘,一用就錯”的不足。你想知道精神到底怎么變物質,你想知道興無滅資是如何體現在一個具體人身上的,斗“私”批“修”為什么能夠成為根治人類一切弊病的靈丹妙藥,乃至機器不轉為什么還有商品、炒菜如何不煳鍋……都會通過講用迎刃而解。
然而人們終有感到枯燥的時候,你講我聽也不過是我聽你講,你那些切身體驗誰來作證?于是面對講用人們便出現了疲塌,于是便有人想到為什么不弄點熱鬧來抵御一下這疲塌呢?一種更活的講用一種對講用的配合出現了:宣傳隊。
響勺胡同的宣傳隊,在司猗紋參加之前一直有名無實,她們的全部節目只有羅主任帶領下的“鑼鼓詞”和幾個中年婦女的小合唱。
“鑼鼓詞”是由甲、乙、丙、丁四名婦女在臺上一字排開,甲挎一面洗衣盆樣大的鼓,乙提鑼,丙打镲,丁敲小鑼。開篇先是一陣合奏的鑼鼓:冬冬鏘,冬冬鏘,冬鏘冬鏘冬冬鏘,鼓點或快或慢并無嚴格要求。一陣鑼鼓過后便是一人一句的朗誦,甲、乙、丙的句子各為七字,丁用兩個字結束,算作一個自然段。以此繼續,詞句可長可短,可無限制地編下去,也可見好就收。比如:
甲:最新指示就是好,
乙:全國人民齊歡笑,
丙:牛鬼蛇神敢反對,
丁:打倒!
“鑼鼓詞”雖通俗易懂,但總是缺少點必要的吸引力。加之那組小合唱平時排練不多,演出時調門兒永遠七高八低。因此每當響勺胡同與兄弟隊同臺演出,她們的節目總是被排在晚會的最前部,致使她們的節目開始和結束于觀眾尚未坐穩、尚在七嘴八舌時。這種排列顯然是對響勺的輕視,于是人們紛紛要求羅大媽改變響勺的現實。羅大媽也才想到必得有新節目出現才能使現實改變,她想到了司猗紋。
羅大媽發現司猗紋的表演才能遠在鹵煮雞之前。那時達先生不斷手提二胡出入于司猗紋的南屋,這不得不引起羅大媽的注意。一桿胡琴進屋必得出聲,少時,南屋果真傳出了司猗紋的唱和達先生的伴奏聲。司猗紋聲音委婉,達先生的胡琴托腔優雅,況且那都是當今樣板戲中最最時興的唱段。雖然羅大媽感到這一男一女在屋里一鉆半天,有礙響勺的大雅,但仔細聽來那唱段內容又無可挑剔,因此只好默認他們的行動仍屬革命行動。
在司猗紋所熟悉的諸唱段中,要數《沙家浜》最為拿手。她“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如行云流水,有時連羅大媽在廊下也聽出了神,伸出一只大腳在地上直打拍子。
司猗紋和達先生這半是公開、半是隱秘的“革命行動”好像是專門為了和響勺胡同宣傳隊對著干而出現的,這種對著干終于引起羅大媽的正式注意。因此在宣傳隊要提高、要擴大的一片呼聲中,司猗紋又主動為羅大媽的鹵煮雞捧了場,羅大媽才總算決定接納司猗紋和達先生為宣傳隊的正式成員。
果然,司猗紋捎帶著達先生的出現,沒有辜負羅大媽的一片熱望。他們第一次登臺就為響勺爭了光,響勺一出臺,臺下那混亂的場面立刻鴉雀無聲。司猗紋濃妝彩衣往臺上一站,觀眾雖感到這位“阿慶媳婦”年已過時,但仍不失一位得體的正宗青衣。當年梅蘭芳六十多歲不也還演“金殿裝瘋”一類的小姑娘么;身體已像水缸般粗的程硯秋也演過尚在中年的“陳三兩”。一句話——司猗紋“還行”。
司猗紋深知她給響勺帶來的榮譽,從此和達先生的來往也更加光明磊落起來。達先生深感榮幸。如果從前他提著胡琴進院自覺還有幾分躲閃(有時將胡琴藏在衣襟底下),那么如今他也是名正言順了。他是響勺名伶司猗紋的琴師達先生,一個正經八百的達先生了。梅蘭芳的琴師徐蘭沅,人們不也稱“徐先生”么。于是一位先生進院則須表現出與先前的大不同了:他總要輕輕咳嗽一聲。這聲咳嗽是他給司猗紋的信號,也是對羅大媽一個小小的示威性舉動。舉動雖小,一石兩鳥。還免卻了他站在當院喊人、敲門。
司猗紋對達先生的迎接也頗具身份。她既是響勺名伶,他既是名伶的琴師,也就用不著顯出格外的致驚異怪。她只需輕開房門,不用多寒暄,免卻一切“您哪”“勞駕”“受累”之人間客套,“放”達先生進屋。她暗自盼望這時刻最好能讓羅大媽看見,這不僅從側面顯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給羅大媽一個小小的示威性舉動。舉動雖小,一石兩鳥。
達先生成了司猗紋的琴師,事出偶然。原先他們并不認識,也互不了解彼此的才華。當年司猗紋住響勺時,達先生并不住響勺,他搬來響勺是運動前夕的事。響勺似乎是專為他準備下的一場水深火熱。當他止不住在小將的腳下號啕時,司猗紋才得知他姓達,過去是住在東城的一個舊職員。至于他為什么在小將腳下號啕,反正事出有因。舊社會過來的人……后來達先生在響勺經過了掛牌子、掃廁所、被宣布群眾專政、又被宣布解放,之后終于也躍升為革命群眾,還光榮地參加了國慶之夜那種嚴肅的手持搟面杖繞胡同巡邏的活動。能否參加節日之夜的巡邏是你能否被信任的一個最明顯的標志,因為那時刻一根最具階級性的革命武器——搟面杖就要落到你手中。武器掌握在誰手中本是個革命的首要問題,那個曾和達先生為伍一起掃過廁所的德國老太太就一直沒有享受過這種榮譽。
達先生被巡邏隊伍接納時,司猗紋已經有過一年的巡邏史了,恰好他們被編在一組。司猗紋將這巡邏的要點作為經驗給達先生做了布置后,便頭前引路開始巡邏。這晚月明星稀,司猗紋只覺得精神很好。她不時把自己潛入墻根黑影以示隱蔽,又示意達先生也不要光在路燈下站立。達先生學著司猗紋的樣子不時也把自己潛入黑暗,并竭力模仿司猗紋的步態、速度,像新入伍的巡邏兵又像司猗紋身邊的一名侍衛。他們沿勺頭勺把兒巡邏了兩遍,司猗紋才放心地停住腳步倚住胡同底的一塊青石。達先生學著司猗紋的樣子,和她拉開些距離也倚住了那塊青石。司猗紋掏出煙,達先生也掏出煙;司猗紋掏出的是“光榮”,達先生掏出的是“恒大”。
達先生不失時機先掏出火柴劃著,又以禮相待地先為司猗紋點著,后來他們就聊起了天。從運動的必要性聊到巡邏的必要性;從巡邏的必要性又聊到他們參加巡邏的必要性;從他們參加巡邏的必要性又聊到各自的身世。涉及身世,司猗紋很少談自己,她只告訴他,她是響勺的老住戶,只此而已。達先生談起自己卻對司猗紋表現了少有的襟懷坦白。談到自己的歷史時,雖然他一再聲稱他歷史上“只有那么一個小小的污點”——他用大拇指掐住小拇指尖,比了一個麥粒大小的刻度,但在司猗紋跟前他還是為自己那個“小污點”而感嘆。他說那也是事出偶然,那全是受了一個朋友的拉攏,使他從一個沒沾過政治的銀行錄事,偏偏在日本人的華北政務委員會當了幾個月的庶務。這是他一生的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