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車太老了,老車才不應該被遺棄。似不似?”葉龍北說。
“我想是。”蘇眉說。
這像是他們的談話中斷了十幾年后的重新開始,又像是那談話從來就沒有中斷過:他們是由黑雞白雞談到自行車的。
在一瞬間,他們還是做了相互的重新打量。葉龍北覺得眉眉理應長成眼前的蘇眉。蘇眉覺得葉龍北除了從前的一切,身上又多了過去少見的樂觀;額上雖然添了幾條皺紋,但笑時嘴角卻顯得天真、坦率。
葉龍北支起車梯先問了蘇眉許多,問她那次和小瑋一路還順利嗎?問她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蘇眉認真回答著葉龍北的問題,她每回答一次葉龍北就說“我知道我知道”。
蘇眉很愛聽這句話,盡管她深信他并不都知道,但她又覺得他知道,知道應該是一種無須言語的了解。對于她,他應該什么都了解。
“您現在的情況怎么樣?”她問他。
“你知道我已經回到北京,想做的事很多。我寫了許多電視劇本,電視臺不喜歡。我為什么非要他們喜歡?我現在寫電影,我有很好的題材。”
“我想您能寫好,我相信。”
“也是試著寫,可我信心十足。寫作并不是難得嚇人。有一次我讀了一本波蘭小說,差點像我寫的,把我嚇了一跳。”葉龍北笑了,像在說:我還沒寫出來,早有人學我了。
蘇眉也笑了。葉龍北的劇本雖然她還不了解,但他的劇本他的笑給了她一種很開闊的心境。
又有人要氣筒時,蘇眉才發現氣筒還在她手里攥著。
“我們還沒打完哪!”葉龍北從蘇眉手里拿過氣筒,理直氣壯地對那人說。
葉龍北給自己的老車打完氣,他們又走了一段路才分手。他們并不看重這分手,因為他們誰都意識到,這分手已經意味著下次的再見了。
葉龍北把住址告訴蘇眉,請她到家里吃晚飯,說:“晚飯總是要吃的。”
蘇眉答應了。
在葉龍北的家里,蘇眉認識了玉秀,原來玉秀是來自雖城山區農村。和竹西一樣,蘇眉也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葉龍北說玉秀姓丁,當初是從山里逃婚出來的,逃到葉龍北落戶的村里。那天風雪交加,晚上去院里端煤的葉龍北發現了蹲在門口的丁玉秀。他把她領進屋,讓她烤火、吃飯,還把她留了下來。他對她說:“我這里有火。”玉秀也許就是為了這火,這農村少有的煤火才留了下來。當時她才十四歲。
蘇眉也想到自己的十四歲,她十四歲離開了有“火”的房子,卻到沒火的農場去了。
葉龍北回北京時把玉秀帶進了北京。
“玉秀今后怎么辦?”蘇眉問葉龍北。
“我是想讓她嫁給我的。”葉龍北說得坦然、隨便。
“你們談過嗎?”蘇眉問。
“談過,許多次。”
“玉秀同意?”
“她不同意,說我太老。不過這不要緊,那是她不了解世界。我對她說卓別林比他岳父還大二十歲。”
“后來呢?”
“暫時還不行,我一直在說服她。說服一個人也不容易,也像思想改造吧。是改造就有痛苦,有時甚至很痛苦。可我有信心,有時我就跟她講弗洛伊德。”
“她愛聽?”
“怎么說呢,也有個過程吧。”
后來蘇眉又問葉龍北,玉秀現在是不是只在家里做家務,葉龍北說不,她有許多事情要干。她在一家餃子館當臨時工,那兒有她一個老鄉,個體戶。
晚飯時,果真是玉秀給他們包餃子。葉龍北說玉秀愿意讓客人夸她包餃子的手藝,來了客人她就包餃子,她包起餃子就像變魔術。
葉龍北專門領蘇眉到廚房去看玉秀包餃子,她已經包了一多半。連蘇眉也覺得那實在是魔術:皮和餡兒在她手下一碰就變成了餃子。她看見有人參觀就更顯夸張地表演她的技藝,以致那動作反而因過于機械而顯得油滑了。葉龍北捏起一個餃子說:“我想我們不能吃這種餃子,你看見這種東西你就覺得它已經不是餃子了,是一堆你叫不出名稱的東西。當初中國人發明餃子是有它特定目的的,那應該是一種氣氛,一種返璞歸真的氣氛。眼前的一切太機械了,機械的缺陷是它離返璞歸真太遠。在家里我們不應該像置身于餃子館,是不是?”他問玉秀,又問蘇眉。
玉秀很無所謂,也許葉龍北的觀點她已經聽了無數次,或許她覺得葉龍北的關于餃子已經是老生常談。她臉微紅著低頭猛包,皮和餡兒還是在她手下碰來碰去。
當然,最終他們還是吃了玉秀的餃子。餃子的邊緣很厚,餡兒很少,蘇眉沒有吃出什么味道。她想:或許葉龍北的話不無道理,中國人的餃子應該有特殊目的。有了皮和餡兒并不等于就是餃子,就像有了人物和故事不一定就是劇本。她不知玉秀是否懂得用這個道理來反駁葉龍北在劇本上的一再失敗。從玉秀對葉龍北的反應中,蘇眉感到他們在一起生活有幾分平等。蘇眉的心情不像他們初見時那么開闊了,她甚至第一次發現葉龍北身上有一種陌生的浪漫。他和玉秀的相處,他對餃子的貶,以及玉秀的不在乎,像是他這浪漫的結果,又像是玉秀正在利用這種浪漫。像許多農村的女孩子一樣,她們自有自己處事的邏輯,在這邏輯面前有時城里人倒顯出幾分傻氣。
現在這陌生的浪漫究竟應該屬于誰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成了蘇眉關注的一個中心。有時候她想控制一下自己這種非常的關注,她與他有什么關系呢?越是這樣想,蘇眉就越關心葉龍北的事,和葉龍北見面的次數也就越多起來。葉龍北不再多談玉秀,這倒使得蘇眉有點失望。他談得最多的是他的劇本。
“我在寫戰爭。”葉龍北說。
“寫朝鮮戰場?”蘇眉問。
“對。你肯定會說這是個老掉牙的題材。題材有新舊,角度可是屬于自己的。現在我說的是寫戰爭的角度。你以為戰爭就是機關槍、大炮?還有人!有各式各樣的人。”
接著葉龍北給蘇眉講了他的電影故事。那是一位志愿軍老營長的故事,他在朝鮮十次負傷,七次進醫院,三次進太平間。每次當人們從太平間往外抬他的尸體時他就醒了過來,醒來就要求吃蘋果。因為他入朝時,剛過鴨綠江一位朝鮮大嫂(一位漂亮的朝鮮大嫂)便迎上去送給了他兩只蘋果。蘋果給了他終身難忘的印象,他一活過來就要求吃蘋果……
“你是不是在聽?”葉龍北問。
“我在聽。”蘇眉說。
“你認為怎么樣,是不是一個全新的角度?”
“您得讓我聽完。”蘇眉說。
但葉龍北的故事每次都因為中間出岔兒而講不完。葉龍北的“岔兒”有時岔得離他的故事很遠很遠。比如他講到那位漂亮的大嫂,能岔到另外一個女人身上,那女人可能是他小時候在他居住的城市青島所見過的。那么,要講他見過的這位漂亮女人又必不可少地得講這女人的生態環境,如葉龍北發現她的時間、地點乃至必要的意境和當時的氣氛。
“當時她住在齊東路——有錢人聚集的一條路,大漢奸王克敏也住在那條路。那路順勢而上,順勢而下。早晨大都有霧,各家的門在霧中打開了,女人們都出來了,上學的居多,霧中的汽車、洋車、馬車載著她們遠去……哎!那個漂亮……”
葉龍北像在用漂亮形容車,可他說的是人,漂亮的人,女人。由女人還談到他離了婚的妻子,這是葉龍北第一次談到他過去的妻子。他說他妻子過去也住齊東路,他說她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不漂亮。他和她是小學同學,但沒交往,后來在北京念大學時又相遇了。當時他是林學院學生,她在音樂學院學鋼琴。結婚了。離婚了。她帶著她的“莫得利”牌德國鋼琴搬出去了,連兒子也扔給了他。兒子就一直在老家跟奶奶。
“您也住齊東路?”
“不,我們住萊蕪路,離齊東路不太遠。”
蘇眉這才為葉龍北在響勺胡同納小孩鞋底找到了出處。
于是,由于葉龍北的故事出岔兒和出岔兒的時間過長,蘇眉只有中途告別,于是又有了下次。下次再講再出岔兒,那岔兒也許不再是漂亮,是恐怖、是孤獨、是快樂、是傷感……
一個劇本差不多從他們初見的夏天講到秋天。秋天了,他們到香山看紅葉,講劇本。
“朝鮮蘋果大部分是國光蘋果,好吃。”葉龍北說,“中國也有國光,哪兒有什么真國光,早都串了種,植物的串種便是退化。我學過林業,卻寫了兩篇藝術評論,才搞起了藝術。噢,我在說蘋果。看起來紅撲撲就像涂了胭脂的紅臉蛋,你吃吃……我說的那個老營長可不想吃那種蘋果,每次他嘗著不對味兒就咬一口把蘋果放在床頭柜上,直到蘋果爛掉。作為電影的蒙太奇,這蘋果由咬開到爛掉應該有一連串‘化入’‘化出’鏡頭的連接。”
“后來呢?”蘇眉問。她不知自己問過多少“后來”,可她還是在問,真誠地在問。
“你是說蘋果?”
“我是說整個故事。”
“整個故事是圍繞老營長的。”
“老營長呢?”
“他后來復員了,傷實在太重了。他要求復員,要求到一個更適合他的崗位去。這實際上是一個寫意,一個民族精神的寫意。老營長的精神——包括他的三次出太平間,他的要求吃純正的蘋果,要求復員到最適合于自己的工作崗位……都是一種民族精神的寫意,這精神才是根深蒂固的民族精神。”
“我相信這是民族精神的寫意,但是哪里最適合他呢?”
“這是全劇一個最復雜最難解決的問題,我曾做過許多設想。”
“您不妨說說。”
“不行,因為都不合適。為什么?就因為他要做的應該做的得不到,不應該做的力不從心的反而在等著他,于是他陷入了命運對他的擺布。你不應該把這歸結為社會,是命運,是命運對他的擺布。”
“那么,他真的無法擺脫嗎?我是說命運對他的擺布。”
“目前是無法擺脫。無法擺脫我的構思就不盡合理。”
“您可以用您的假設去給社會以啟示呀,藝術是應該走到社會前面的。”
“這不是藝術的社會功能。藝術的功能又是一個爭論不清的復雜問題,你也許比我還懂。你能用一幅畫去號召人們都做到盡善盡美嗎?你可以號召,但畫還是畫。你不能說我畫棵白菜人們就得看到善,就行善;我畫門大炮就是惡,人們就得作惡就得去要求侵略。是不是?”
“是。可藝術給人的啟迪還是不可忽視的。”
“是,是不可忽視。僅僅是啟迪。可命運的擺布卻是不可逃脫的,比如命運把你擺在響勺,命運使玉秀躲到我家。”
“您這樣比,我有點不高興,或者說我反對。”
“對不起,你是說你和玉秀?”
蘇眉顯出不高興,和他拉開距離走。
“哎,你回來!”葉龍北說著追上她,又靠近她。
“您怎么能這樣比?那我可不可以問您一個問題。”蘇眉問葉龍北,激動起來。
“當然可以。”
“也許玉秀躲到您的家里是命運的安排,可您要玉秀嫁給您是誰的安排?也是命運?那么可不可以說玉秀的命運就是您?或者您就代表著玉秀的命運!”
“不可以這樣說。命運的擺布也是一種精神,一種擺布和被擺布的精神。并不是指哪個具體的人。”
“可您剛才分明是提到過我的,我反對的也是這一點。”
“我暫時可以做些讓步,因為我確實提到了你。”
“要是別人呢?”
“決不讓步。”
“為什么您要向我讓步?”
“因為,這還得說到你和響勺胡同,或者換句話:響勺胡同和你。你知道人為什么感到生命有時一陣光輝燦爛?”
“您有過那時刻?光輝燦爛的時刻?您的生命?”
“有過!肯定有過。”
“在響勺胡同?”
“可以肯定。在響勺胡同,在火車站碰見你的那個時刻。”
蘇眉不再說話。她和他并排走起來,走得和諧,一種前所未有的和諧。如果說來香山她是專門為了聽他的劇本,那么現在她覺得她決不是為了聽他的劇本而來。她也才覺得劇本再拖拉也是個最平常的戰爭故事,那故事只說明人都該有自己一份合情合理的工作,再沒有其他了。而談到命運的擺布,現在她跟他越走越和諧倒像是命運的擺布了。
蘇眉忽然想到雖城的丈夫,那個對事業兢兢業業、卻連她睡大覺都不管的丈夫。
“我結婚了。”蘇眉突如其來地對葉龍北說。
“我想會的。”葉龍北說。
“為什么您會這么想?”
“因為我也想結婚,這你知道。我不光想結婚,甚至還想結婚之外的事。”
“我不知您指什么。”
蘇眉以企盼的眼光看著葉龍北,像在問:什么是結婚以外的事?您又為什么要對著我說?我可以理解成我和您的交往嗎?比如來香山(看紅葉),冷眼人看您和我,我們又是在做什么呢?為什么走起來沒完,肩并肩?蘇眉愿意聽葉龍北說說,又愿意讓來往的“冷眼”盡情去猜他們的關系。
但葉龍北的回答卻使蘇眉非常意外而沮喪。
葉龍北說:“你想知道我剛才是指什么?”
蘇眉說:“我想知道。”
葉龍北說:“我不能瞞你,一切都不能瞞你。和玉秀的事不能瞞你,和你舅媽宋竹西的事也不能瞞你。對,有時候我和你舅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