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淮安，船一路順風順水，過徐州，經滄州，這到了京城。

船在通州碼頭時，陳伯已打發人陸路進京給府中送信。次到京城外南碼頭時，莫府的車馬早已在碼頭等候。

天氣越來越，舷窗上糊的高麗紙換成了青影紗。

早晨起來，莫少璃倚在窗邊，透過紗窗對外面望了一會兒，低聲嘆道：“船上安靜的子一去不返了！這哪里是回家，分明是要回戰場的節奏，沒想到累死在職場后，醒來還得和后宅的女人們繼續廝殺。”

“姑娘在說什么？外面發生了什么事？”端著托盤從門外走進來的雪鳶聽見莫少璃說話，放下手里的羹粥走到她后向外張望。

“好奇寶寶！”莫少璃轉離開舷窗，坐到桌邊喝紫萱每天指定的任務：銀耳紅棗羹。

雪鳶對著窗外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剛才姑娘在看什么。

早膳后，莫少璃讓雪鳶給她梳雙丫髻，從匣中揀了兩條白色米珠鏈讓她繞在發髻上，耳上戴兩顆米粒大的珍珠耳塞，上穿玉蘭色遍地金交領襦衫，下著淺黃色羅裙。

紫萱看著不由歡喜起來。姑娘到底是懂事了，知道老太太不喜人給四太太戴孝，不用勸說便知道今回府要避著老太太的忌。若還是像原先那般素著，回去惹了老太太生氣，到時候吃虧的還是姑娘。

莫少璃打量著鏡中的自己，嘴角緩緩翹起。

首戰亮相，我怎么會給她們機會，讓自己陷入被動？

七月是京城最的天氣，火辣辣的陽光直下來，把人聲鼎沸的碼頭烤得氣騰騰。

莫少璃搭著紫萱的手，順著踏板緩緩走下船，抬眼望去。

碼頭掛著莫府標識的五六輛馬車并列站著，車前一字排開站著一溜高低不等的少年。

大少爺莫少松，三少爺莫少柏，四少爺莫少樺，五少爺莫少楓，除卻夭折的二少爺莫少榆，小一輩的少爺們都來了。且除莫少松相貌平庸些外，另外幾個長著俊眉修目的好相貌，看過去極為養眼。

來的這般齊全！

看來莫府雖然對她不待見，莫四老爺卻很受歡迎！

其實她卻不知道，莫府一眾少年所以都趕來碼頭接人，并不是因為多么歡迎他們回來，而是因為快要到來的秋闈科考。

自莫駿尚主，莫家人已有十年不能入場科考。如今惠安長公主去世，少爺們九個月的孝期已滿，又恰逢科考之年，自然要都被關起來讀書備考。雖然最被寄予厚望的是十二歲便過了童生試的大少爺莫少松，但為了給他創造良好的學習氛圍，莫府少年這些子便都被拘在了書房里。

所以一聽說有到城外去接四叔這樣可以撒歡的好事，書房里的少爺們頓時炸了鍋，爭來搶去，最后莫老太太手一揮，便都來了。

前世莫少璃回府后第二天便被送去梨香苑，在后來并不太漫長的生命里，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除了嫁出去的姑太太莫骃外，莫家的其他人平時都幾乎當她不存在，只有在有什么事需要指派她或者想找人撒氣時，才會把她從后園西北角的梨香苑里翻找出來。

所以那時她和這群少爺見面交往極少，此時見到他們便也沒有太多的感覺，說不上喜歡或討厭，只那五少爺莫少楓，莫少璃多看了幾眼。

前世莫四老爺病入膏肓時，莫老太太做主給他娶了自己娘家侄女小盧氏沖喜。莫四老爺去世后，小盧氏過繼二房的莫少楓為嗣子。莫少楓繼承了莫四老爺的財產，但卻在她被誣陷時不曾為她說過一句話，她被送到青云庵直到餓死，他都未曾去看過她一眼。

也是在莫四老爺去世后不久，莫老太太拿走了鳳儀苑庫房里長公主的所有嫁妝，說暫時幫莫少璃保管，等她長大后再交給她。

但莫少璃從那以后直到死，都沒有再見過娘親一件衣服和首飾，更不要說太后和先帝御賜的金銀珍器，古玩字畫。而向來拮據的莫府，卻在那以后變得富貴起來，也只有她住的梨香苑夏天沒有冰，冬天沒有碳，飯食也常常不濟。

莫少璃目光從莫家少爺們上掠過，落在不遠處的馬車上。

前世莫老太太派來接她的是個外院婆子，言行舉止都十分的肆無忌憚，后來被紫萱斥責雖收斂了一些，她心里卻難過了很久。

她是莫府的嫡小姐，卻被外院下等婆子輕視欺辱。

“七姑娘！聽說七姑娘子大好，老太太高興得不得了！特意讓奴婢來迎七姑娘回府。”一個略有外鄉口音的聲音帶著討好的語氣打斷莫少璃的回憶。

莫少璃看去時，見來的卻不是前世的那個婆子，而是莫老太太院里嘉善堂的劉婆子。

她記得劉婆子是嘉善堂的看門婆子，雖然素有些貪財，卻算是莫府下人里對她和娘親態度較好的，平時見到她們也恭敬。前世雪鳶從何府傳遞的消息，就是劉婆子帶給她的。

“辛苦劉嬤嬤！青橙，拿些銀子給劉嬤嬤買酒！”莫少璃輕聲說道。

劉婆子看著莫少璃眨了眨眼。七姑娘去江南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怎么像是一下子長大了，言語行動都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七姑娘莫要說給賞錢，連話都不會對她多說一句。

原來這劉婆子雖是嘉善堂的人，平時卻并不入老太太的眼，今天竟被指來接七姑娘，倒讓她喜出望外。她在府里十幾年，許多事看得明白，雖然老太太不喜歡七姑娘，但七姑娘終究是長公主的女兒，當年長公主下嫁時，二百四十臺嫁妝，一臺一臺抬進來，擺滿了鳳儀苑，她可是親眼看到過的。

別的不說，七姑娘有錢！

這不，一見面就給了賞賜！

劉婆子滿面堆笑地接過青橙遞來的荷包，謝賞后用手握著悄悄的捏了捏。

竟是整塊的銀錠子！

她頓時樂得有些找不到北：“七姑娘，您……這邊走，這是您的車！”

劉婆子手腳無序地引著莫少璃到馬車前，放下腳踏。

紫萱扶莫少璃上車坐定后，青橙綠珠方低頭進來。

劉婆子爬上車前室，和車夫各坐一邊。

莫少璃看著劉婆子的背影，想起前世自己上車后跟著擠進來的那個婆子，心中生出恍惚之感。

許多事到底和前世不一樣了！

她透過車紗窗向外望去，看到莫四老爺站在不遠處和人說話，竹青色的姿飄逸卓然，俊雅的面龐透著清風明月般的疏朗，完勝他邊那一溜青少年。

上一世，爹爹是被抬著下船的。

坐在車前的劉婆子忍了又忍，終還是忍不住把手伸進袖子，捏了捏裝著賞銀的荷包，并順手掐了自己一下，然后“嘶”的一聲吸了口氣。

真的不是做夢！發財了！

莫府子清寒，劉婆子又是不得勢的，每月的份例銀子不過幾百錢，偏生她家里有個常年生病兒子，生活十分拮據。雖然在嘉善堂當差比別處容易得賞錢，但除了當初的長公主會時不時打賞些銀子外，其他即便是出手最闊氣的大太太，每次打賞也不過幾十個錢，一年還難得幾回。

如今七姑娘不但相貌越來越像長公主，行動言語都有了長公主當年的模樣，出手比長公主竟還要闊綽。

有了這錠銀子，兒子阿才這幾個月的藥錢就又有了著落……

劉婆子正在東想西想，便見雪鳶撐著紙傘裊裊的走了過來，她忙跳下車迎上去：“雪鳶姑娘來了？外面太陽大，快到車上涼快涼快！”

雪鳶在莫府是二等丫鬟，論地位比劉婆子要高得多，但因為是莫少璃的丫鬟，平時在府里的子并不太好過。

嘉善堂的人連四太太和七姑娘的臉色都敢給，何況她們？此時她見劉婆子忽然如此殷勤，后背竟不由有隱隱發涼之感。

老太太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