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淵與妖界同壽, 當然不是說毀就能毀去的,生之說完也就沒將這話放在心上,領著徐臻繼續往前走。
不知為何, 不見時滿腔期許與感謝, 真正見面后, 反而沒有如此多的衷腸可訴。
徐臻隨著生之將地淵第一層逛了一圈, 簡單閑聊幾句后, 生之便同她辭別,去地淵最后一層見青黛。
生之走后,徐臻將他給的地淵令掛在腰間, 四處走了會,看看那些她從未在人間見過的妖。
不多時, 地淵天外紅光乍現, 云層上似是燃起熊熊烈火, 火光燒透天幕。徐臻正驚異,她身旁的石頭上不知何時蹲著個瘦骨嶙峋的小老頭, 惆悵地抬頭看天:“啊,又來了。”
徐臻轉頭看向他,是自己不認得的妖,她又看了眼橫貫天宇的霞光,忍不住問道:“為何會有這般異象?”
老頭抬起眼皮瞅著她:“新來的?”見徐臻點頭, 嗤笑道:“不認得也難怪, 這地淵十二層每隔十年就會出現這般火燒層云的異象, 聽說啊, 是被關押在十二層的那只大妖弄出來的!”
“第十二層?”徐臻好奇。
“你可別看關在這里的妖都是刺頭, 就算是一方妖王,都不見得有資格被關進第十一層, 何況還是地淵最底層!”老頭久未見著旁的妖,身邊的都是被折磨得一心求死的妖,沒一個有閑情逸致能聽他絮叨,好不容易逮著個新妖,便一口氣說了一大通話:“瞧見你臉上的神情,不知道吧?嘿,來聽老頭子給你講!”
“這地淵中早有傳聞,說地淵十二層被關著一個大妖,實力堪與地淵之主比肩。還有妖怪說,這個大妖原本不是妖,而是九天上的神仙,一只火鳳凰!它每隔十年就會醒來,蘇醒之后天降異象,火燒天宇,如此已有約莫……”老頭掰著手指數了數:“大約有百余年了吧,老了,記不住。”
九天之仙……
徐臻看著天上火燒的云彩,良久怔然。
與此同時,地淵最底層。
地上漫著無邊無際的黑水,將將能把鞋子浸入,一片潮濕粘膩。黑暗深處的黑水里浸著塊光滑如玉的巨石,上面伏著個身著火紅長裙的絕艷女子。
女子長睫微顫,睜開眼,瞳孔里灰暗無神,竟是雙目失明。她打了個哈氣,翻過身,懶散地躺在巨石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你醒了。”黑暗里走出一人,青衣墨發,遙望如當空皓月。
女子聽得她的聲音,甜甜笑起來,從石頭上坐起面對聲音傳來的方向:“你來了。我還以為這回你不來了呢!”
“怎么會。”青黛走到石頭邊坐下,伸手撫摸著女子的臉頰,疼惜道:“地淵陰冷,你這樣的身子,受苦了。”
女子瞇著眼笑,在青黛手心里蹭了蹭,道:“外頭已過了多少年了?”
“不久。”青黛笑著撫摸她的發:“才十年罷了。”
聞言,玉鸞捧著小臉,作出愁苦的姿態:“又睡了十年,這般睡下去,等到出地淵之時,我怕是已經變成個老鳳凰,誰還會要我?”
青黛忍俊不禁,刮了下她的瓊鼻。
玉鸞捂住臉,躺在她膝上,烏發傾瀉下來,妖冶如花。她用蔥白玉潤的手指撩過底下的黑水,漫不經心地問道:“我以前在上頭種下的那些花,開得如何了?”
“挺好。”青黛道:“待你出去后,我帶你去走走。”
撩撥水面的手停下來,微微握緊,玉鸞閉起眼,沉默了許久,青黛便一直梳理著她的發,等她開口。等到玉鸞重新睜開眼,神色帶著些微寒冷,問道:“那生之呢?”
青黛半垂著眸子,捏住她珠圓玉潤的小臉:“關心他就直說,做出這幅苦大仇深的模樣,當心嚇跑人家。”
玉鸞的臉被她捏的變形,方才還寒氣四溢十分有威懾力的聲音立馬被打回原形,可憐巴巴地求饒:“饒了我吧好姐姐,疼。”
青黛松開手,看著玉鸞揉著腮幫鼓起嘴生氣,笑著打趣她:“你哪回見到他不是跟個刺猬一樣,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欠了你多大的債。你呀,喜歡他就直說,就愛嘴硬!”
“他那樣無情無心的妖,怎會在乎我如何待他?”玉鸞哼道,扭過頭跟自己生悶氣。
回想當初她初見他時,便應該明白,生之執掌妖界最黑暗可怕的地淵,怎會有多溫柔?
那時她還是個鳳鳴山上的小鳳凰,百年前風云幻滅,天生異象,她偷聽長輩交談,得知妖門那處有妖要得道成仙。她素來好玩,偷偷跟在長輩后頭去瞧個新鮮,便看到妖門之后的生之。
生之不是來渡劫成仙,而是來斬殺欲渡劫成仙的妖。
他站在妖門后邊,手里提著柄滴血的長劍,垂著冰冷的眸子看著腳下被他抹喉的大妖,分明是個風姿翩然的白衣少年,卻帶著令神仙都望而生畏的殘忍。
她從別的神仙交談中得知,他叫生之,他是妖界地淵之主。
地淵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即便是鳳鳴山族中長輩,談及地淵之時都諱莫如深。因為地淵中不止關著妖怪,也關過仙人。
被關進去的仙人后來被仙界掌刑責的仙君接了回來,回到仙界之后瘋瘋癲癲,不出幾日,竟活生生嚇死在仙界牢獄中。
那時九天上的神仙們才知曉,地淵不止有折磨,更殘忍的是折磨的同時,地淵會維系受罰者的命,讓他們活到老死,期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當時還小,嚇得好幾日都要亮著燭火才敢入睡。夢里都是那個白衣少年舉著劍追著自己砍。她無法想象,那樣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郎,竟會是堪比十二層地獄之地的主人。
后來她逐漸長大,生之的身影在她記憶中逐漸淡去。有一日,她偷偷從仙界溜下來去西月閣看望好友青黛時,在錦涼城中看好一只蛐蛐,不巧另一個少年也想買下這只蛐蛐,他們兩個為了誰有資格買下這只蛐蛐吵得面紅耳赤,直到青黛來拉架,她才知曉,原來跟她吵架的這個少年,正是她幼時見過的生之。
他竟然是那個生之!
玉鸞神情恍惚地抱著裝蛐蛐的籠子,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騙她!
由于生之有緝拿罪妖的要事在身,中途便辭別她們。臨走前惡狠狠地威脅玉鸞,若是蛐蛐死了就把她關進地淵里去。嚇得玉鸞接連幾日睡不好覺,每隔一個時辰便要蹲在蛐蛐籠子旁看它是否活著,其中心酸不足為外人道。
更可惡的是生之那廝居然當真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她帶著蛐蛐去西月閣里讓他檢查!
如果能重來,玉鸞發誓,她一定會做一只鳳鳴山上最乖巧愛讀書的小鳳凰,堅決不因貪玩而踏出鳳鳴山半步!
一根羽毛都不會讓生之看見!
可惜即便世上有孟婆湯,她也不敢給生之硬灌下去。
于是玉鸞便在生之的強權壓迫之下,堅強茁壯地張成一只漂亮的大鳳凰,漂亮得令想娶她的神仙排到她家山腳下。
打發走上門提親的仙童后,玉鸞搖著漂亮的尾巴嘚瑟地跑去跟生之炫耀,被生之揪下一根最漂亮的尾羽,可憐兮兮地捧著尾巴眼睛里包著兩汪熱淚,無聲控訴生之的暴行。
那時生之淡淡垂著眸子,嘴角勾著一個似有若無的笑,一言不發。
之后,她便鮮少再見過他。
聽青黛說,是地淵發生暴動,生之從地淵第一層橫掃而下,幾乎將整個地淵里的罪妖殺了個干凈。
她聽得心驚肉跳,方才想起她幼時在妖門外見到的那個白衣少年。
殘忍冷血的妖主,與為了只蛐蛐跟她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少年,究竟哪個是真正的生之?
每每當他垂下眸子時,那雙漆黑的眼里究竟藏著什么樣的情緒?
玉鸞發現她半點也不了解生之,如同生之從未察覺到她對他的心思。
玉鸞對青黛說,她想去地淵看看。
青黛領著她去地淵時,玉鸞指著荒蕪龜裂的大地,喃喃自語:“這里真浪費,若是種上花不就會好看許多嗎?”
鳳凰愛美,見不得如此枯寂的地方。
正巧生之神出鬼沒地站在她身后,聞言冷冰冰道:“你若是能在此處種上花,我便不再欺負你,且帶你去地淵最底層游玩。”
“誰稀罕去底層,會嚇死鳳凰的!”玉鸞小聲嘀咕,拽起生之的手與他擊掌盟誓:“你說的,不可言而無信!”
生之抽回手,“和藹可親”地朝她笑了笑。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玉鸞心煩地在青黛膝上翻個身,想起地淵上那些花就糟心。
那些花叫羨仙,本是她千辛萬苦從妖門上移植到地淵上方的,但于她此時的狀況而言,卻是無比諷刺。
羨仙?
她從九天上墜落,跌下仙位,被打入地淵最底層,因她性屬火,與地淵十二層相克,被這里的陰濕之氣弄瞎雙目,忍受近百年折磨,正是因為九天上的仙。
誰會想當這般冤屈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