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陰暗一片, 遠方有火燃燒著,姜瑜秀藉著一路的鬼火直往裡間,進了屋裡, 小九正在給如梓喂藥, 但如梓只是定定的坐在牀上一動不動, 仿若死屍一般。
小九見了姜瑜秀, 囁嚅著, “主子,他不肯療傷。”
姜瑜秀走過去,把半彎著腰的小九拉起來站好, 無所謂道,“他不喝就不喂, 你不必折騰自己。”
小九抿著嘴笑了笑, 還是端著藥碗站在一旁。
姜瑜秀掀開袍子坐到牀邊的椅子上, 笑得有些涼薄,“一心求死?”
如梓滿臉灰敗毫無反應。
姜瑜秀冷冷看著他, 忽然伸手接過小九手上的藥碗,下一刻,藥碗便應聲被摔到地下,黑色的藥汁流淌了一地。
小九擔心的小小聲喊,“主子......”
姜瑜秀還是笑, 一點兒溫度都沒有, “他都想死了, 何必浪費這藥材?”
小九便乖乖閉上了嘴, 但一雙溫順的眼還是時不時打量如梓。
“我已經差人去找君免白, ”姜瑜秀拂了拂衣袖,觀察著如梓的臉色, “若不出意外,這兩日他便會和楚季過來。”
聽見楚季二字,如梓的死灰的眼轉瞬即逝過一絲漣漪。
姜瑜秀不願再面對死氣沉沉的人,這不可避免讓他想到自己,當年他和沉仞分道揚鑣之時,也是這渾渾噩噩不知世事的模樣。
他明白這種撕心裂肺的疼,瞭解如梓的心如死灰,但他都熬過來了,如梓便熬不過來麼?
與其這樣消沉,不如想想怎樣才能讓沉仞不痛快。
小九見姜瑜秀的神情漸漸冷凝,大著膽子把手放在了姜瑜秀的肩膀上,姜瑜秀一愣,側目落在那雙纖細柔軟的手上,微微轉了頭望著小九。
小九頓時侷促不安想要收回手,卻被姜瑜秀先一步握住了,他支支吾吾的,“主子,我只是......”
不想看到你露出這樣受傷的神情。
姜瑜秀牽著小九的手輕輕笑了笑,“我又沒有怪罪你?!?
小九怯生生的咬著脣,慢慢露出溫柔的笑容。
姜瑜秀這是第一次真正打量起跟在自己身邊一陣的小九——乖巧柔軟,善解人意,從不多言,最讓他喜愛的是小九眸中對自己毫不掩飾的傾慕之意,這少年,說過會永遠愛著他,目光便不再從自己身上挪開。
倘若當初只是一時興起,但此刻姜瑜秀卻覺得將小九帶在身邊是這一百年荒唐來做得最正確之事,他太需要這樣的溫暖來撫平心中的傷痕了。
姜瑜秀看了小九半晌,直把小九看得滿臉通紅,他才笑著挪開目光,起身道,“別在這裡陪個死人,走吧?!?
小九猶豫的看著如梓,“可是......”
“不走的話,今夜便別想睡了。”姜瑜秀意有所指的笑了笑。
小九整張臉刷的一下紅成紅霞,一個字的都說不出,只得一步三回頭跟在姜瑜秀出了房間,只是牀上那人,未免落寞得太可憐。
楚季和君免白用了一天一夜纔將倉夷所有人入土爲安,昔日安寧的倉夷,如今變成一座巨大的冢,埋葬著倉夷派千年來的輝煌。
周遭一片死寂,唯有風雪呼嘯。
楚季神色肅穆的跪在百餘墳頭前重重叩首,指甲深深嵌進泥土之中渾然不知,他音色淡淡,卻帶著無上的篤定,“倉夷弟子楚季在此做誓,定報屠門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君免白站於一側,跟隨著楚季跪下來,五官深斂,“諸位放心,君某竭盡所能也會助楚季爲諸位討個公道。”
楚季喉嚨艱難的攢動著,眸色暗得如同天邊烏雲,他踉蹌著起身,君免白眼疾手快的扶住他,他咬牙道,“我要見我大師兄。”
君免白見他慘白的臉色,感受他緊繃著身體,仿若下一秒就會倒下,但他卻還是隨著楚季的意說好。
在這個時刻,縱然楚季再怎麼心碎欲絕,也不可能停歇半步,君免白太過了解這樣執著的楚季,也不會用言語勸說他歇息半刻。
兩人從倉夷下去,回頭再望,倉夷道觀四字依舊顯目,但濺在牌匾上的點點血花卻無法泯滅,風烈雪嘯,將兩人的衣袍吹得肆意飛揚。
楚季入目是死寂的倉夷,重重閉眼剋制住心頭洶涌澎湃的悲痛,轉身不敢再看。
天邊的雪下得更加濃烈,似乎要將埋葬住滿是血污的倉夷,屋檐結滿晶瑩的冰條,不經意砸在地下,瞬間碎裂成千萬,消失在積雪的地面。
君免白和楚季沒日沒夜趕路,終於在第二天抵達傳說中的鬼界交界處,入眼便是一片不見底的荒蕪,百里之內廖無人煙。
楚季心身疲憊,一雙眼早是佈滿血絲,迫不及待便是擡腳要入這荒涼之地。
卻被君免白用手擋住,楚季壓下心中疑慮看著他,頃刻便見原先毫無生靈的鬼界從四面八方涌入一些虛影,將他們團團包圍起來。
楚季面色陰沉下來,他心急如焚,自是不會讓任何人阻撓他的步伐,二話不說便要拔劍而上,君免白髮覺他的意圖,用力握住楚季的手腕,低低喚聲道長。
楚季隨即一愣,握在劍柄上的手微微發抖,什麼時候,他也變得這般衝動?
君免白緊緊抓著楚季的手,將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音色清朗對著前來的陰兵道,“我乃妖界君免白,速去稟告?!?
陰兵先前已經得了姜瑜秀吩咐,對著君免白行禮,讓他一條道來,“鬼王有請,二位請進。”
話落蜂擁而至的陰兵又消失在了楚季眼前。
楚季疲憊至極的閉了閉眼,強撐著被君免白帶入鬼界的地盤之中,二人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鬼界大殿,便有侍者給兩人帶路。
君免白默然望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楚季,輕輕的捏了捏楚季的掌心,楚季想對君免白笑,但無論怎樣扯動嘴角,嘴角都是僵硬的,只得作罷。
不多時便在侍者的帶領下在一道房門前落下,侍者言如梓道長在裡頭歇息便悄然退下。
楚季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狂亂,一把將門給打開,大步跌進房中,終於如願以償見到那抹坐在牀上的身影。
姜瑜秀派隨從通知如梓未死之時,忙於處理倉夷衆人後事的楚季頓得了一絲慰藉,馬不停蹄的趕過來見如梓。
而如今,他見到如梓了,心中卻更加的難受。
如梓不同了,在對上如梓蒼涼的眼時楚季的心裡驟然升騰起這樣的念頭,他跌跌撞撞走向牀前,啞著聲音喊他,“大師兄?!?
可如梓只是靜靜看著他,不過七日未見,面容清俊的如梓兩頰凹陷下去,濃黑的發竟然夾雜了絲絲白銀,特別是那雙毫無生氣的眼,刺的楚季心頭劇烈收縮疼痛。
他顫抖的握住如梓的手,哽咽得說不出話。
“師弟,”半晌,楚季聽見如梓發澀的聲音,不復當日的溫和,“我食言了,沒能護住倉夷?!?
楚季緊緊捏著拳,搖頭。
“我親眼看著倉夷一百多人在我面前喪命,可我卻束手無策,剩下我一人茍活?!比玷髡f著將目光落在楚季的臉上,從空洞的眼中不斷閃爍著,“師兄真是無能至極。”
楚季緊緊攥住如梓瘦削的手腕,艱難道,“你別說了?!?
他似乎能見到溫潤如玉的如梓孤立無援站在血光之中,眼睜睜看著同門一個個在自己面前倒下,那種滋味該是如何絕望。
他的大師兄,是溫潤寬和的,不該是眼前死氣沉沉的模樣,但楚季卻知曉,以前的如梓再也回不來了。
如梓看著他,伸手輕輕的拍了拍楚季握著自己的手,“好,我不說,還能再見你一面,我此生無憾?!?
楚季打斷他,聲音驟然拔高,“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做此生無憾,大仇未報,你若死了,便是對不起倉夷,對不起師尊師父?!?
如梓半點求生意志也無,楚季除了激他,甚至想不出其他方法。
果然,如梓灰暗的眸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光,定定看著楚季,慢慢找回眼神的焦距。
楚季更加用力握緊如梓的手,眼裡有水光閃爍著,口氣好似回到了兒時,“你是倉夷的大弟子,不能放我一個人給倉夷報仇?!?
如梓的眼慢慢匯聚了些許光亮,許久許久才無力的伸手拍拍楚季的手背,虛弱道,“知道了。”
這時,門口忽然傳來姜瑜秀意味不明的輕笑,“好一個兄弟情深的畫面?!?
楚季回過頭去,姜瑜秀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到房間裡,正站在君免白的身旁,君免白麪色淡淡,看不出在想什麼。
“我用盡法子,這傢伙連嘴都不張一下,楚季一來,倒是肯開口說話了?!苯ば銓χ慌缘男【艙P了揚下巴,“小九兒,你說是吧?!?
小九兒愣愣的頷首,楚季站直了身子,對姜瑜秀道,“多謝你救我師兄。”
姜瑜秀冷笑,“一味消沉,救了他有何用。”
楚季不言,倒是君免白上前一把扶住楚季,淡淡道,“給我們安排間房?!?
姜瑜秀吩咐下去,楚季囑咐著如梓切記好好療傷,便被君免白攙扶著出了房間。
一出房門,楚季再也忍不住發起抖來,他強撐至此,卻不願意在君免白麪前也僞裝,聲色顫抖,“我多怕連如梓都不肯求生?!?
君免白扶著他搖搖晃晃的身體,看著楚季緊繃的側臉,沉默半晌擁楚季入懷,輕輕安撫著楚季的背,“道長,我在這兒?!?
出來給如梓端藥的小九見到的便是兩人相擁的場景,頓時進退兩難,而對著他的君免白,眸色溫柔,伸出一指放在脣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九會意頷首,又悄然退回屋裡。
君免白要保全楚季的驕傲,而楚季的脆弱,只要他一人看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