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日光在清爽的空氣裡似乎也染上涼意,廣遼的樹林裡,一個茶白間藍衣的男子懶洋洋的躺在粗壯的樹幹上閉目養神,斑駁樹影落在他挺拔的鼻上,與發同色的濃黑髮帶下鑲一顆冰藍琉璃珠,隨著男子的輕微翻身,搖搖晃晃的投射出冷淡的光影。
察覺到有腳步聲漸漸走近,本打算歇息的楚季眼皮子顫了顫,略薄的脣不是很愉悅的抿了下,待來人站在樹下,他也不睜眼,聲音慵懶,“如梓,你又來催我練功?”
樹下的如梓無可奈何的搖頭,“我不來尋你,怕是日落都見不到你的身影。”
楚季掀開眼皮往下看,半明半暗中,他的大師兄如梓正擡著頭一臉寬厚像是在看什麼鬧脾氣的孩子,他哼哼兩聲,“哪有那麼誇張?”
嘴上是這麼說著,身體也終於肯坐起來,頃刻間輕巧的從大樹上挑下來,穩穩當當的站在如梓面前。
“你忘了小時候有一回,你在樹林睡得太熟,若不是我記著來找你,你不知何時才能走出來。”如梓毫不留情的將楚季兒時的糗事拿出來講了一遍,末了輕笑,“當然那是小時候,你現在都不粘著我了。”
“要不是師父讓我和你修行,”楚季整整因爲壓過而生出皺褶的衣衫,口氣不以爲然,“我纔不會粘著你。”
如梓笑笑不接下話題,只道,“說到師父,還是他讓我來找你的。”
楚季想到曾蜀,不禁面色晴朗,“他老人家還心疼他那顆百年蓮子,都過了多少天了,小氣。”
“你未免太不知道輕重,那顆蓮子師父澆灌了幾年,就這麼被你採了。”雖話語是責怪的,但語氣卻聽不出半分怒意。
楚季摘了師父的心頭好,一絲愧疚也無,哼哼道,“那他偷吃我的栗子就有理了?”
兩人邊說著邊走出樹林,投射下長長的身影,談話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林中鳥雀嘰嘰喳喳飛過,又恢復了安寧。
議事堂裡,曾蜀及其兩位同門師兄弟曾訓、曾羣面色凝重的望著主位一位頭髮鬍子盡數花白的老道,曾蜀忍了又忍,終究皺著眉,“師父,楚季修行尚淺,我看要不再緩一緩?”
老道極緩的搖頭,他穿一身寬敞白衫,臉上佈滿皺紋,花白鬍須長長的垂到胸前,一派仙風道骨之姿。
雖是年近百歲,一雙眼卻極其清明,說話之時中氣十足,“若是命中所定,曾蜀,你再怎麼攔著也無用,楚季那孩子遲早要面對的。”
曾蜀無聲的嘆了口氣,也釋然道,“但願他能渡過這一劫,這孩子,我實在不放心。”
正是說著,如梓已在外頭稟告,幾人連忙收了話,隨即如梓帶著楚季進到堂中。
楚季因著午覺被人打擾,本來還想找曾蜀理論一番,但見堂內請虛道長和兩位叔伯皆在,頓時便嗅到點不同尋常的味道。
他忍不住瞥瞭如梓一眼,如梓對他輕輕搖頭示意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縱然滿腹疑惑,楚季在這麼多長輩面前也只得規規矩矩的行禮,“不知師尊傳召弟子所爲何事?”
清虛略一打量楚季,和藹的笑道,“楚季,近來修行如何?”
楚季沒料到清虛會突然問他的修行,但還是落落大方的迴應,“前些日子我和如.....”頓了頓連忙改口,“和大師兄討教,已經趕得上他七八分了。”
“便只有七八分?”請虛又問。
楚季思量了番,笑出一排整潔的白牙,“那便□□分。”
如梓在一旁難忍笑意,曾蜀想起那次因爲栗子惹出來的討教,恨鐵不成鋼般的瞪著他。
楚季神態自若,連笑容都沒有收。
他一向來就是這麼恣意快活,想笑便笑,想怎麼答便怎麼答,若不然就實在太對不起他倉夷小魔王的名聲了。
況且,他是清虛道長從山下撿回來的,又被清虛道長親自撫養過幾年,因此在倉夷弟子敬重畏懼的師尊面前,他便比他人放肆許多。
如梓及時爲楚季說上幾句好話,“師尊,師弟的修爲當真進步許多。”
清虛望著著一來一往的幾人,眉目慈和,“如此便好,楚季,接下來是正事,你可要仔細聽著。”
縱然是世人所見頑劣的楚季,也知道何時該開玩笑,何時該收斂神色,此時聽清虛這樣說,神情也清肅許多,“師尊請講。”
如梓也好奇的豎起了耳朵。
“不知你可聽聞近來鄔都發生之事?”
楚季凝神想了想,“聽下山的師弟講過幾句,不過鄔都離倉夷山實在太遠,那流言傳到這裡剩下不多。”
清虛頷首,將鄔都出現妖物之事細細講給楚季聽,話落看著楚季。
楚季臉色沉寂,他雖自幼生在倉夷,但倉夷卻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聽聞。
當今世道之所以如此混亂,皆因百年前異界魔主沉仞和鬼王姜瑜秀一場私人恩怨引起,異界三道原互不干涉的規矩被打破,魔道肆意橫行,妖道禍害人間,鬼道顛倒陰陽,而處於劣勢的人界在這場拉鋸戰中苦不堪言。
早有聽聞人界深受異界迫害,卻不知妖道竟囂張至此。
楚季心中激憤,卻依舊不明白爲何清虛道長要和他說這些,於是大膽猜測,“師尊是要我下山除妖?”
清虛讚賞的看他,“是。”
倉夷派雖不摻和江湖之事,但倉夷弟子皆要下山修行一段時間,如梓是二十歲時下的山,兩年後歸來,當時楚季年紀尚輕,一直纏著如梓給他講江湖之事,聽如梓描繪市井熱鬧,奇趣樂聞,心生嚮往。
楚季知道遲早有一天自己也要下山去的,卻沒想到如此猝不及防,如今想來,他已近十九歲,該是到了下山的時候。
“你可願意?”清虛捋著花白鬍子,神色嚴肅問道。
楚季幾乎是喜出望外的,他在山上修行這些年,從未出過倉夷山,修行的武功法術也只能與同門師兄弟過過招,又不敢使出渾身解數,至今未知自己到底是什麼水平,而今有下山修行的機會,自然令他欣喜。
少年的一顆江湖之心頓時熱血難當。
“弟子遵命。”楚季二話不說抱拳應令,笑容又掛在了臉上。
卻是如梓擔憂的開口,“師尊,這一次只師弟一人前往麼?”
以往倉夷弟子下山修行,通常是結伴而行,就連身爲大弟子的他,五年前下山也是與同門師弟一起,這隻身一人卻是頭一遭。
“如梓,不必擔心,曾蜀會同他一同下山。”清虛安撫著,口吻慈祥。
“什麼?”楚季第一個不願意,“爲什麼我要和師父一起去?”
曾蜀哼了一聲,“怎麼,你還不樂意?”
“哪有師父陪著徒弟下山修行的,”楚季面色怏怏,又轉身抱住如梓的手臂,“要不然,我和大師兄去也行。”
若是傳出去,別人還以爲他是塊軟泥巴,連下山歷練都要師父陪在身旁,名聲多不好聽。
如梓也道,“是啊,正好我近來無事,陪著師弟也不是不可。”
曾蜀睨他一眼,“我平時也沒見你和如梓關係這麼好。”
楚季被說的羞愧,自動放開如梓的手,轉而求助的看向清虛,清虛雷打不動,依舊是慈眉善目的,“此妖既能難倒這麼多門派的子弟,想必功力不容小覷,曾蜀修行多年,助你一臂之力抓了妖后,他便會回來,至於你,便留在山下,該回來的時候再回來吧。”
楚季一聽事情已經沒有轉機,不由岔岔,但也只能遵命。
曾訓,曾羣見曾蜀門下弟子對他百般嫌棄,紛紛取笑,氣得曾蜀等楚季和如梓一走,也急急告退追上去和楚季理論。
他這個師父實在做得太沒有面子,若不是當年清虛道長把楚季交到他手下,他教導著教導著教出感情了,他非用他的木劍把楚季這個小兔崽子打個落花流水。
曾蜀想著想著,不由有些感慨,當年抱在懷裡一小團的嬰兒,如今也長大成人了。
因著路途有些遙遠,捉妖之事急切,楚季當天就收拾細軟,準備第二日便下山去。
他把貼身帶著的斬雲劍擦拭了兩遍,直到劍光泛著凌厲的劍氣,才把劍收回鞘與收拾好的包袱放在一起。
斬雲劍是清虛道長在楚季十四歲時交給他的,意寓他衝破重霧,破風斬雲,他視如珍寶,練功之時劍不離手,但不知是否他功力不夠,斬雲劍所能施展的招式平平無奇,問過如梓,如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此後他更加勤加修煉,可所見效果並不顯著。
房內燭光搖曳,楚季將窗戶打開,擡眼望去,天上正掛一輪皎潔圓月,將景物照得朦朧可見,想到即將要離開這生活的十九載的地方,楚季心中不無感慨。
雖然他總是嫌倉夷山只有一羣不知日夜練武的師兄弟,嫌倉夷山的日子太平靜,嫌這裡的吃食不好,嫌師父不正經,大師兄太正經,但真正到了下山之時,卻不免有些捨不得。
如梓歷練兩年,有的師兄弟幾年未歸,不知他此次離開,多久才能回來。
可轉念一想,山下有玩不盡的美景,吃不盡的美食,心中那點不捨便被期待代替,恨不得現在就施展法術奔向他最愛的栗子攤旁,將在倉夷山上難尋的食物通通塞到腹中去。
到底少年心性,楚季翻身坐到窗沿去,一隻腳踏在窗沿上,一隻腳悠悠盪盪的,茶白衣袂也隨著他的動作輕微搖擺。
正是萬籟俱寂之時,房門卻輕輕被人扣響,楚季揚眉看去,只聽見一道溫潤的音色,“楚季,是我,能進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