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免白沉著, 但楚季卻未必便能如他冷靜,頃刻便問,“師父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是當日在鄔都時就發現, 還是君免白到倉夷後纔看出來的?
曾蜀捋了捋鬍子, 掩蓋尷尬般輕咳嗽兩聲, “其實是你師尊離開前告訴我的。”
楚季一愣, 頓時有些無語凝噎, 原來是清虛告訴曾蜀的,他便道若是曾蜀一早就知道君免白的身份,怎麼還會任由他帶著君免白上山?
只是, 他卻不料君免白腰上那塊白玉竟不止可以遮掩妖氣,楚季望了君免白一眼, 君免白的手忽然伸過來握緊他放在腿上的手, 對面還坐著曾蜀, 楚季細微的掙扎,怕被曾蜀發現異樣, 便任由君免白握著了。
“君免白的事,我們暫且不說,”楚季纔不會讓曾蜀輕易將話題轉移,“你先告訴我師尊是不是爲了我而下山?”
曾蜀沉默半晌,君免白音色顯得很是清明, “曾師父, 我知曉你和清虛真人都是爲了楚季考慮, 但事情既然關乎於他, 他遲早有一日也要知曉, 與其猜來猜去,不如如實相告。”
楚季收斂著神色, 他定定的看著曾蜀,語氣有殷切也有請求,“師父,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楚季,你們讓我下山歷練,不就是知道今日局面定會出現麼,既是如此,何不一五一十告訴我。”
曾蜀長長嘆一口氣,清虛臨行前囑咐,若楚季追問起來,相告亦無妨,他看著面前兩個清俊青年,終於肯開口。
從清虛在山下撿回倉夷講起,楚季日漸明朗的容貌令倉夷幾位掌門陷入恐慌,清虛給楚季算過一卦,卦相顯示,楚季即使是困於倉夷,他命數依舊註定不凡,是以商討之後便讓楚季下山修煉。
果然不久天下便傳出戰神秦宇未死的消息,他們擔憂的,到底還是來了。
“前些日子師父閉關,忽感七星有變,動用畢生功力逆天算了一卦,才發覺九霄寒冰川動盪不安,”曾蜀頓了頓,長嘆,“而寒冰川,正是封印秦宇七魄之地。”
楚季皺著眉,不太明白曾蜀此番話爲何意,但君免白卻驟然緊緊攥住他的手,緊得他五指都微微發疼。
“楚季,”曾蜀的聲音忽顯得有些蒼老,“我們不肯過早將此事告知你,是怕你承受不了,你不要埋怨我們。”
楚季心中升騰起濃濃不安之感,似有什麼在腦海之中閃過,他張了張嘴,“你的意思是......”猶豫不安,“我可能就是秦宇?”
“不盡是。”曾蜀搖頭,面色有些難看。
什麼叫做不盡是,繞是楚季再聰穎,也有些繞不過來。
一直不出聲的君免白緩緩開口,“曾師父,我想同道長出去走走。”
曾蜀看著他們兩個,有疑慮有不解,但最終疲憊的揮揮手,“去吧。”
楚季還想問個明白,君免白已經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曾蜀就在眼前,他一驚想要掙脫,君免白卻固執至極,不管不顧的拉著他往外走。
曾蜀若有所思的神態令楚季心中一個咯噔,但他無暇細想,已經跟著君免白出了房間。
一到院落,楚季便有些不滿道,“你爲何不讓我問個明白?”
擡眼才發覺君免白麪色悽清,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楚季這才發覺君免白的異常,他盯著君免白看了半晌,才試探的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君免白靜靜看著他,眼眸似天邊星月微微閃爍著,卻沒有回答楚季的問。
他越是沉默楚季越是心慌,正想再發問,君免白忽然伸手一把將他摟住,將他整個人都納進懷裡一般,讓他動彈不得。
楚季疑惑的輕喚一聲,“君免白?”
“無論你是誰,你都只是楚季而已。”君免白低低的音色附在楚季耳邊,卻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楚季動了動身子,終於察覺到事態不是那樣簡單,追問,“你究竟什麼意思?”
君免白將他摟得越緊,半晌,才沉重道,“寒冰川是封印秦宇七魄之地,七星有變,一星隕落至人界,”他頓了好一會,將話講完,“道長,你可能便是秦宇的七魄之一。”
君免白低沉的音色落進楚季的耳裡,他卻忽然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慢慢掙脫開君免白的懷抱,靜靜看著君免白沉寂的神情。
想起曾蜀的欲言又止,想起他們不肯告知自己真相他原因。
他努力扯動一下嘴角,卻實在擠不出笑容,艱難道,“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神也不是人,僅僅是秦宇的一魄?”
三界都沒有他的存在,他不過是附屬於秦宇的一魄?楚季迫切的想要從君免白口中聽見否定的話語。
可君免白卻伸手又要來抱他,這個動作反而讓楚季下意識退了一步,他不需要安慰,他要的是真相。
他在世間生存二十載,如今卻要告知他,他什麼都不是,非人非妖非神非魔,他只是隨時都有可能幻滅的魄?
楚季過分冷靜的神色落在君免白眼裡,令他不忍再看,他盡力安撫著,“清虛真人未回來,一切皆是不定數。”
楚季自嘲的笑了下,“你別安慰我,其實你心中也覺得八九不離十,對嗎?”
君免白上前一步,黛藍色衣袍在夜色裡如墨濃郁,他的身影將楚季籠罩起來,不容楚季半分拒絕的握住楚季的手,“可無論你是什麼,在我心裡,就只是楚季而已。”
楚季無言的盯著覆蓋在手背上的掌,那樣溫熱而富有生命力,他心中五味雜陳,任憑他怎樣想都不能料到今日的結果。
他費力的笑了笑,卻並不因爲君免白的話而開懷,沉默半晌,忽然道,“我想吃炒栗子。”
君免白神情一頓,與他十指糾纏,半分猶豫皆無,“我們下山去,你想何時回來再回來。”
月明風寒,楚季的眼眶忽然有些溼熱,他用力咧嘴笑著,剋制住心中的酸澀,深深吸一口氣,生氣勃勃的少年又在一瞬間回來一般。
他不會逃避,只要給他一天便可,無論他是誰,他只想證明,楚季只是楚季罷了。
朝陽升起之時,山下的集市便熱熱鬧鬧的了,君免白和楚季穿梭於大街小巷當中,兩人同樣風姿綽約的青年,引得不少過路人注目。
兩人隻字不提昨夜之事,一心撲在遊玩上面,楚季從未這樣放縱過自己,看見喜歡的便都要拿一樣在手中,君免白也不阻止,楚季想要什麼他便二話不說的掏銀子。
等到楚季實在拿不住了,就隨意將手上的東西塞給在街頭玩鬧的孩子,繼續往下一個攤子走去。
他這樣近乎任性的將街頭的攤子都逛了一遍,君免白形影不離的跟在他身側,凝視著他或笑或思量的神情。
等找到賣炒栗子的攤位,楚季的笑容纔有了幾分真實感,拉著君免白給他付錢。
“道長今日是要將我全部身家都吃進肚子裡麼?”君免白見楚季有些許笑容,出聲調侃。
楚季捧著兩大袋栗子,香甜軟糯在口中融化開來,他晃神不可抑制的想,秦宇是不是也喜歡吃炒栗子?
“你家大業大,”楚季回過神來看了君免白一眼,又將一顆栗子丟進嘴裡,“吃不窮你。”
君免白輕笑了聲,伸手在袋子裡也拿出一顆栗子,他知道的,楚季只是想要證明自己不完完全全是秦宇一魄罷了,有喜有惡,方爲楚季。
楚季再怎麼佯裝不在意,但二十載的過往被顛覆,如何不心慌,無論楚季想怎樣做,他都會跟著便是。
兩人從日起晃悠著到日暮,也似乎不是轉瞬之間,天一旦暗下來,空氣裡的風便更加冷了,楚季摸了摸拿在手上的袋子,溫熱的栗子早就涼透。
他愣著捏緊袋口,望著漸漸蕭瑟下來的街道,心口有一處堵得慌,他就要喘不過氣來一般。
面對著夜幕,他用力閉了下眼,終於肯將憋了一天的話說出來,“君免白,我有點難受。”
君免白一直安靜跟著他,忽聽見楚季這句話,反倒是猛的鬆一口氣,甚至於開懷楚季肯對他敞開心懷。
“你說什麼,我都聽著。”君免白不顧在街頭牽起楚季的手。
天徹底暗下來,黑暗的街頭,楚季視線有些不真切了。
“我以爲我會和倉夷所有弟子一般,在倉夷修煉時滿便雲遊四海浪蕩一生。”
他聲音輕輕,仿若不是在說自己。
“可是我遇見了你,我有了牽掛。我甚至想過,以後不用孤零零一個人闖蕩江湖了,還可以帶著你一起。”
這是楚季從未對君免白說過的,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君免白靜靜望著楚季的側臉,他的道長,正一點點將自己展露在他面前。
“我沒想到你是妖,也沒想到我會和秦宇長得相似,更沒想到,我會是秦宇的一魄。”
一切都不同了,他設想的,他不知的,忽然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
若真是他追尋的真相,他寧願什麼都不知道。
“君免白,”楚季停下腳步,聲音喑啞,“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我了。”
話落,驟然被君免白死死抱住,君免白的體溫在蕭瑟的夜裡溫暖至極讓他眷戀不以,楚季任憑自己陷入君免白的懷中,拿在手中的栗子灑了一地,他反手抱住君免白。
“道長,”君免白聲音含點笑般,“傷春悲秋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風。”
楚季隨即一笑,不再言語,只是覺得君免白令他安心許多,沉默許久,他攥進君免白腰側的衣衫,把臉埋在君免白的脖子裡,悶聲道,“就一會,我一會就不難過了。”
他只是任性一會兒而已,過了今晚他會去面對所有,秦宇也好,楚季也罷,他不會就這樣妥協。
君免白撫著他的背,音色散在風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