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嚴換了一身耐髒的衣裳,跟著下了地,說是去幫忙,其實搗亂倒是居多。沒割上幾把,就發現手上被稻子鋸齒一樣的葉片劃傷了,滲出血來,手心裡也起水泡了,他哭喪著臉,直叫喚疼。三寶搖搖頭,埋首割稻,遠遠地將他扔後頭了。
楊沐倒是再三叮囑,給他示範:“你別用蠻力,使巧勁兒,像這樣,慢點割,千萬別割傷了手啊,累了或者手疼就去一邊休息。”
過了一會兒,吳嚴又覺得腰痠,直起身來看見前頭的兩個人,鐮刀揮舞得嚯嚯作響,稻子成片地倒下去,堆碼在他們身後,那架勢還真像那麼一回事。看見自己割下的一小片稻子,不好再抱怨,默默地慢慢地幹自己的活。令楊沐和三寶都驚奇的是,吳嚴居然堅持幫楊沐家割完了兩畝地的水稻。
終於忙完了,幾個人伸一下累酸了的腰,倒在稻草堆裡休息。吳嚴學他們的樣,拔了根草放在嘴裡嚼著,睜眼看著高遠的藍天,白雲朵朵,有南飛的大雁從天空飛過,頭雁飛在中間,形成一個“人”字。金風陣陣,空氣中瀰漫著各種青草鮮花的清香,紫色的雛菊開遍了田埂,像一個個小太陽,被人踩下去,又顫巍巍地站起來,繼續燦爛,生命力頑強得令人敬佩。
微風吹拂,薰得人昏昏欲睡,吳嚴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好好看過天色和身邊的景物,感嘆一句:“難怪劉夢得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這樣的秋景,可不勝過春朝?”
三寶奇道:“嘖嘖,難得吳二公子此刻有頓悟啊。不過這鶴是沒有的,大雁倒有一羣,應該是‘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羣’更貼切。”
楊沐接話:“此句頗有些淒涼了,不符合現在的心境,我看白樂天的‘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意境倒是極佳。”
吳嚴也附和:“極是極是。”
衆人沒了話。楊沐在心裡想,若是顏寧在此處,定然會說:“我看李太白的‘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才貼切呢,真真的大氣灑脫。”想起顏寧來,不禁柔腸百轉,輕輕嘆息了一聲。
過了好一會兒,吳嚴伸手拍了一下楊沐:“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楊沐被他拍回了神:“我也在考慮呢,這鄉試一時半會兒是參加不了了,我得找個好營生,掙錢替我娘瞧病,但是目前沒有找到好去處。”
吳嚴說:“不去考多可惜,這舉人於你是十拿九穩的事。”
“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十拿九穩的,別忘了青山之外還有青山,高樓之上還有高樓。”楊沐倒是一直清醒,並沒有被衆人的稱讚衝昏了頭腦。
三寶沒有做聲,他知道借錢幫楊沐只能度一時之急,不能解長久之困,幫他找個營生纔是正經,可是要怎樣才能幫到他呢。
吳嚴又說:“你在家侍弄這兩畝地,頂多能有個溫飽,給你娘看病就難了。”
楊沐嘆了口氣:“是啊。我要做什麼能掙錢又能照顧到我娘呢?”
吳嚴頭腦中似有什麼閃過,他說:“要是有個事,能賺到錢,又能讓你照顧到你娘,只是有失了你讀書人的身份,你做也不做?”
楊沐苦笑一聲:“那有什麼不能做的,裡子都保不住了,還在乎這點面子身份麼?只要是不違法亂紀的事,我都願意去做。”
忙過秋收,天氣漸漸轉涼。楊沐趁著天氣好,將今年收的蓮子和蓮心搬出來晾曬,今年夏天的雨水少,蓮蓬結子多,且籽粒飽滿似珍珠,能賣個好價錢。白胖胖的蓮子在大竹匾裡被攤平,在陽光下散發著溫潤的光澤,令人的心情不由得輕鬆起來。楊沐將母親的輪椅推放在門口,讓她半沐著陽光,她拿著針線仔細地繡著一幅錦帕,她的針線活一直很好,以前多做些鞋帽類較粗的活計,而今別的事都不能做了,倒把這刺繡重新拿起來,從街上的繡莊接了活來做。
“娘,您歇一下,做多了傷眼睛。”
這話原是她常常叮囑兒子的,如今倒讓兒子來叮囑她了,她眼眶有些溼潤。“沒事,娘不累。”
楊沐過來替母親捏腿,林子哥囑咐過他,要常推拿按摩,以免腿肌萎縮,還要常翻身,以免長褥瘡。楊沐將母親手中的活計拿到一邊,抱她去便溺,然後放到牀上躺下,以免她久坐傷了筋骨。
自打楊母病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上門來給楊沐提親,任誰看到楊母這樣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母親,哪家女兒都要打退堂鼓吧。人說久病牀前無孝子,但是這幾個月了,楊沐從來沒有表現過一絲一毫的不耐煩,總是不厭其煩地爲母親打理病體,照料起居,還要開解母親,一如母親照顧襁褓中的他一樣。
楊沐給母親按摩完畢,依舊出來翻曬蓮子。“楊沐!”有人在輕輕地叫他。楊沐正背對著院門,聽見聲音,那麼熟悉,以爲是自己產生了錯覺,猛的轉過身來,有一個人沐著陽光衝著他笑,可不是他心心念唸的那一個?“顏寧!”
顏寧衝上來飛快地抱了他一下,馬上鬆開了。“出了這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還是從我爹和於先生的通信中知道的。”顏寧的語氣中有些責備。
楊沐不知道自己這一刻是什麼感情,彷彿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最信賴的人一樣,想笑,又想哭。他囁嚅著:“我、我還沒想好怎麼跟你說。”他覺得自己不能赴與顏寧兩年後的鄉試之約,想起那一年顏寧同他說過的尾生的故事,那些話如鯁在喉,說不出口。
“那還有什麼好想的,你怕失了同我的約定?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怎麼能夠不理解。我只希望你在遇到困難的時候,第一個想告訴的人會是我,而不是瞞著我。”
楊沐小聲地辯解:“我怕你替我擔心。”
顏寧伸手捶他的肩膀:“可是你不告訴我,我就會生氣,比擔心的後果更嚴重。”
“對不起,以後我一定第一個告訴你。”
“這是必須的,你要再敢瞞我,看我如何收拾你。”
楊沐鬆了口氣,這纔想起來兩人一直站在太陽地裡說話,都忘了請顏寧進屋,便拉著顏寧往屋裡走。
“伯母呢?”顏寧問。
“在屋裡躺著呢。”
“我去看看她。”
楊母也沒有睡著,聽見外面有聲音,就問:“鐵蛋,誰來了?”
“娘,是顏寧來了。”
“是顏寧啊,快請進來。”說著掙扎著要起來。楊沐連忙去將她扶坐起來,給她用被子靠著。
“伯母,我來看您了。”顏寧走到牀邊,看著眼前消瘦的楊母,眼眶有點熱,才一年多未見,似乎就老了好幾歲,當初那個笑瞇瞇的常拉著他給他吃食的人,竟然只能躺在牀上了。
楊母歡喜地拉著顏寧的手話家常,顏寧坐在牀邊,說一些開心的事,讓楊母高興一些。
楊沐趕緊去廚房給顏寧做吃的,從曲縣到這裡,走得再快也需要大半日的功夫。
“你孃的病能治好嗎?”閒了下來,顏寧悄悄地問楊沐。
楊沐輕輕嘆口氣:“大夫看了不少,說是治癒的可能是有的,但是須得碰上有此類經驗的大夫。”
“我看你照顧伯母,無微不至,也實在是辛苦。你娘有你這麼個兒子,真有福氣。”
楊沐苦笑一下:“這些年,我娘照顧我又何嘗不是無微不至?我娘真是命苦,她年輕守寡,獨力一人撫養我成人,卻在這個時候病倒了,上天待她真是不公平。也許,這是對我們母子的考驗吧。”
顏寧將手放在他肩上:“也別太難過,伯母是個善良的人,會有好報的,她的病一定能治好的。你也別一個人苦捱著,難受了,找我們說說。有什麼困難,我但凡能幫得上忙的,一定勉力爲之。”
楊沐擡頭看顏寧,離上次見面也不過短短數月,他卻覺得好像隔了數個春秋,本以爲一年後才能見面,孰料這麼快又見到了。不過楊沐寧願不這麼快見到他,那樣起碼世事安寧,他們還有著共同努力的方向。顏寧的臉脫了兒時的圓潤,下巴開始削尖,眼眸依舊燦如星光,彷彿含了春水,令人不自覺地被吸引,鼻樑高挺,脣如春花,活脫脫一個美少年,又不沾染半點脂粉氣。當他滴溜溜轉著眼珠調皮捉弄人的時候,當他眉眼跳動朗聲大笑的時候,便會讓人覺得靈氣逼人,豪情萬丈。這樣的顏寧,不知會讓多少女子爲之傾倒。
楊沐看著他,不由得揚起嘴角笑了。顏寧被他盯得時間長了,有些兒不自然:“你看什麼呢?我臉上沾飯粒子了?”
楊沐笑了一下:“我在想那句詩‘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顏寧啐他一口:“想些什麼呢?你是不是想‘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楊沐轉過臉不看他:“我又不是女子,怎麼嫁?”說完輕輕嘆息一聲,接著說:“顏寧,我不能如約一起參加鄉試了。我得去賺錢,替我娘治病。你要好好讀書,替我那份也考了吧,將來做個好官。若是乏了膩了,就來楊村,這裡有溪流、有青山,有荷塘、有魚釣,還有悠閒的時光。”
顏寧聽他說得心生傷感:“還有你嗎?”
楊沐轉過臉來看她,給了他一個笑臉:“是的,還有我,無論你什麼時候來,這裡的大門都爲你敞開著。”
顏寧盯著他問:“你會一直都在?”
楊沐看向他的眼睛:“是的,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