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沐跟顏寧走得越來越近,吳家的三個少爺看不下去了。吳家三兄弟分別叫做吳寬、吳嚴、吳慈,他們雖也算村野長大的,但到底家境殷實,不像楊沐他們一樣皮實,還是嬌慣些。
他們兄弟仨雖然平時課間也與大家一起打鬧,但是散了學(xué)便回了吳家大院,吃穿玩樂都有僕人伺候著,不像其他人那樣四處野去了。
小孩子總有十分強烈的所屬觀念,他們認爲先生是自家請的,這先生的兒子就理當跟自己是一國的,而不該是跟著鄰村的幾個窮小子一起玩。而且他們隱約知道楊沐能上學(xué)還是自己父親恩準的,照這樣來看,楊沐應(yīng)該惟自己兄弟馬首是瞻纔對,可他不僅不來巴結(jié)他們,居然還拐帶了先生的兒子,這簡直是罪大惡極了。
而楊沐卻沒意識到這點,母親跟他說了,他能上學(xué)是受了吳員外的恩惠,一定要友善對待吳家三個少爺。至於什麼是友善對待,他小小的心裡是沒有概念的,他是窮人家的孩子,又自小失怙,沒少受過別的孩子欺負,因此對吳家三個少爺有著小小的敬畏,不去得罪他們,這就是他所知道的友善了。
有時候在課堂上受到先生的表揚,他都有些爲難,覺得是搶了三個少爺?shù)娘L(fēng)頭,因此每次輪到他們兄弟三個打掃書齋的時候,楊沐總會主動去幫忙,以彌補自己的歉疚。
關(guān)於這點,顏寧和三寶幾個都有點無法理解,而楊沐只是笑笑,這是他能爲吳家三兄弟做到的僅有的事。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怎麼做才能回報人家的恩情。
這天中午放學(xué),楊沐回家吃了午飯回私塾,由於各家吃飯的時間不一致,他跟三寶、大新並沒有一起走。
剛到吳村村口,就看到吳家三兄弟在村口的梧桐樹下站著,跟他們一起的還有私塾裡的三四個本家孩子,平時都跟在他們屁股後頭一起玩的。
楊沐看見都是認識的同窗,便走過去打招呼:“你們來這邊玩啊?”
吳寬手裡拿著一根細長的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地上挑著樹葉雜草,揚著頭說:“楊鐵蛋,我們專門來等你的。你記住了,從今天起不許你和顏寧一起玩!”
楊沐大吃了一驚:“爲什麼不能和顏寧一起玩?”
“他爹是我們家請來的,又住在我們家房子裡,當然應(yīng)該跟我們一起玩。你算什麼東西,不許跟他玩!”吳慈年齡最小,嘴巴卻是最快的。
楊沐爲這個理由有點摸不著頭腦,顏寧跟自己走得近,這令他很自豪,可是顏寧跟誰玩不是自己決定的,是顏寧自己決定的啊。他撓了下腦袋,說:“你們要是想和顏寧玩,我們可以一起玩啊。”
吳寬呸了一口:“誰要和你一起玩,我們是讓你不許跟顏寧玩。你要是再跟他一起玩,我們就要你好看!”說完將手中的竹枝在空中用力揮舞了一下。
旁邊那幾個孩子也七嘴八舌,幫著吳寬說話,在氣勢上顯著性地壓倒了楊沐。楊沐紅了臉,眼圈也有些紅,他本來受了吳家的恩惠,自覺有些理短,是該讓著吳家兄弟的,但是顏寧對他那麼信任,他們卻不許他跟顏寧一起玩,這實在是有些不講理。顏寧跟誰玩他們也要管!
楊沐平時待人挺好的,也極好相處,其實脾氣也犟得很,不撞南牆不回頭,吃軟不吃硬。他看了一眼面前吳寬,也不作聲,徑自穿過人羣走了。吳寬幾個以爲他答應(yīng)了,便也沒說什麼,一羣人前呼後擁也回了私塾。
下午散了學(xué),顏寧像往常一樣在門口等楊沐,通常他們會去東廂房裡描一會紅。因爲紙墨珍貴,平時課堂練習(xí)寫字時,大家多是先用竹枝在沙盤上練習(xí)多遍,然後才用毛筆在描紅本上描紅。當然,吳家三兄弟除外,他們不缺紙張和筆墨。
楊沐是萬分珍惜寫字機會的,因爲母親賺錢不易,紙墨尤爲珍貴。楊沐每次寫字之前都會在沙盤上先練習(xí),再用毛筆蘸水在桌上練習(xí),確認自己會寫了,纔開始在紙上寫字,所以雖然寫得不多,但字還是寫得非常不錯。
顏寧初時覺得奇怪,因爲他從來都是在紙上直接練習(xí)的,但他是個心細的,也沒有問破,看過兩次就知道楊沐這麼做是爲了省紙墨呢,又見他字寫得雖不多,卻筆筆都有模有樣,不由得暗暗佩服他。
吳家三兄弟今天沒有像平時一樣收拾完東西回家,他們看著顏寧站在門口,便死死地盯著楊沐看,而楊沐並沒有理會他們的目光,跟三寶大新走到門口,和顏寧一起往東廂房走去。
“楊沐!”開口的是吳慈,有警告的意味。
楊沐停下來,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繼續(xù)往前走。顏寧狐疑地看了吳慈一眼,又回頭看楊沐一眼,小聲地問:“他找你有事?”
楊沐說:“沒事,走吧。”
三寶也奇怪:“那他爲什麼叫你?”
“我也不知道。”
吳慈看他走了,騰地一下站起來,想要衝上去,一隻手拉住了他:“三弟!”是一向話不多的吳嚴。
“二哥,你幹嘛,我要去給他點厲害瞧瞧。”吳慈很不理解二哥的做法。
“急什麼,我有更好的方法。”吳嚴知道這事當著顏寧的面鬧起來不好。
顏寧、楊沐、三寶和大新四個人一人佔了八仙桌的一邊,各自埋頭寫字,四人共用桌子中央的硯臺蘸墨。
這一天學(xué)了不少生字,先生髮了描紅本,楊沐在沙盤上練習(xí)過很多遍了,又在桌上蘸水寫了好幾遍,覺得很熟練了才沾了墨將描紅一個個填滿。三寶和大新也在描紅。
只有顏寧直接鋪開草紙,在上面寫字,他啓蒙得早,已經(jīng)開始學(xué)寫歐體了,今天他寫的是《詩經(jīng)·關(guān)雎》。
楊沐描完紅,放下筆,在還未乾的墨跡上吹了一口氣,等墨跡幹掉,擡頭看看右手邊正在寫字的顏寧。上面的字比自己描紅的字筆畫複雜多了,只有幾個勉強還認得,便問:“顏寧你寫的什麼?”
顏寧還有最後幾個字沒有寫完,他一邊寫一邊說:“哦,是《詩經(jīng)》裡的《關(guān)雎》。”
楊沐說:“你念給我們聽聽唄。”
顏寧寫完最後一個字,放下手中的毛筆,給他讀起來: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楊沐只覺得書聲瑯瑯,節(jié)奏悅耳,餘味無窮。三寶和大新也放下手中的筆,側(cè)耳聆聽起來。
三寶聽完:“真好聽,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顏寧說:“這是歌頌后妃之德的詩文。”
這是顏先生給顏寧講解的意思,雖然顏先生心中對此詩的理解不盡如此,但作爲一個父親,他肯定不會跟年幼的兒子說這是關(guān)於男子愛慕女子的情詩。楊沐幾個更是不懂,他此時連后妃是什麼都有點弄不清呢。當下只是央著顏寧教了幾遍,把這詩背了下來。
寫完字,太陽已經(jīng)垂到西天了。八月初的天氣依舊是炎熱的,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他們幾個依舊去金鯉塘洗澡游水,再晚兩天,就不適合下塘洗澡了。
楊沐飛奔回家,放下書包,然後拿了換洗衣裳過來,幾個人迫不及待地跳進了水裡。顏寧在水裡撲騰了半月有餘,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最基本的狗刨式,能來回游上一段距離,所以不能不說這段時間的學(xué)習(xí)是頗有成效的。楊沐幾個自不必說,他們能在半里寬的水面上遊個來回。
幾個人在水裡玩夠了上岸,此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天還沒黑,橘紅色的餘輝將西邊的天空映得通亮,而東邊的天空已有了暮色。
“咦!我的衣服呢?”幾個人正在擦身子穿衣服,突然聽見楊沐叫了起來。
“怎麼了?”大家都停下來問。
“我衣服不見了,明明和換下的放在一起的。”楊沐翻撿了一下草地上的衣服,從家裡帶來換洗的乾淨上衣不見了,那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了。
“會不會沒帶來?”大新問。
“不會,我剛還特意從竹竿上取下來的,我記得是帶來了的。”
“我也記得你的衣服放在我的旁邊。”顏寧把自己的衣服收在木盆裡,幫楊沐翻撿起來。
“是不是掉在來時的路上了?”三寶說。
楊沐心裡隱隱有點不安,他將換下來的髒衣服穿上。“我去找找看,也有可能是別人拿錯了。”
“我們幫你找。”
大家趁著天未黑,沿著回家的路找了一遍,沒有。楊沐還特意在家找了一遍,也沒有,又去問了幾個一同洗澡的同村夥伴,他們也說沒有看見。楊沐不敢跟母親說,跑回水塘邊上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找著。
“看樣子是丟了。”他難過地說。他所有的衣服都是母親自己紡紗織布親手縫製的,因爲家裡地少,棉花很難得,所以爲了讓衣服能多穿幾年,母親將每一件新衣都做得偏大。他也穿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樹枝、荊棘什麼的掛壞了,這回莫名其妙丟了件衣服,母親定然很傷心,這讓他心裡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