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乾勛一路頭也不回的走到拱門外的一處空地,直到覺得不會吵到穆四以后,才停住腳步,他也不知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偏執,一心認為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不過是睡著了。
玉硫一直緊跟在衛乾勛后面,見他停下步子,也跟著停下,站在幾步外的地方,垂首緊張的等著衛乾勛問話。
察覺到玉硫到了后,衛乾勛轉過身來,清冷的眸光直射向玉硫眼底,周身瞬間騰起一股震懾人心的帝王之氣,沉悶威壓的讓人心上顫抖。
玉硫被這目光斂得一凜,指尖緊緊揪住衣角,牙齒輕微打顫,為了不被衛乾勛察覺到她的心虛,玉硫嘗試著先開口,恭敬說道
“奴婢是宮里的女官,奉國君旨意,特來請貴君進宮赴宴。”
“宮宴上會出現知曉幻境內情況的人,這話可是你說的?”
衛乾勛牢牢盯著玉硫,沉聲問道
玉硫心下緊張,不敢抬頭,仍低垂著眼睛,小聲回道
“國主請到了百粵族的長老,幾十年前百粵長老曾入過一次幻境,并且是唯一一個活著走出幻境的人,只是長老從不與人說起過幻境中的事,國主讓奴婢來請您,也就是希望能給您提供些線索。”
玉硫口中的百粵長老確實是這么多年來唯一一個活著走出幻境的人,只是關于請到了百粵長老的這回事,就純屬是玉硫編造的了。
百粵族在白廈算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大族,而百粵長老在白廈的地位甚至還高于酋首,只是這位百粵長老生性怪癖,長年隱居在白廈北部的一處茂密樹叢中,若非必要,幾乎從不涉足塵世,不說平民百姓,就是白廈國主都不曾見過他幾次。
當然,這個百粵長老最值得說道的地方還遠遠不止于此,百粵長老最令世人驚嘆的其實是他的年齡,在白廈以及各國間,但凡年齡超過七十歲的,都算得上高齡,而百粵長老卻生生活了一百三十二歲,且身體還這般健碩,按這個樣子看來,再活個三五十年是不成問題的。
衛乾勛在聽完玉硫的說辭后,不曾說去,也不曾說不去,而是在原地來回踱著步子,看樣子,似乎是在考慮著什么。
玉硫因低著頭,所以眼前只能看到一雙緩緩挪動的烏棉金絲鞋面,隨著鞋面的挪動,玉硫的心也跟著一上一下,心臟幾乎已經提到了嗓子眼里,緊握的手心也早已滲出絲絲汗珠,只是玉硫深知此刻的她不能露出一絲膽怯,她必須要穩住,否則今日她很有可能連行宮館的大門都出不了,就會被眼前這個令人畏懼的男人率先扭斷脖子。
良久,衛乾勛終是停下了步子,沉聲答復道
“去回國主,就說晚宴朕會過去。”
玉硫在聽到衛乾勛說會去赴宴時,還猶自愣了一下,隨即立刻反應過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強自鎮定的說了句
“貴君的話奴婢定會帶到,無事的話奴婢就退下了,國主還在等回話。”
“下去吧。”
衛乾勛吩咐玉硫下去后,就直接轉身回了園子,玉硫垂首屈膝,目送著衛乾勛的背影消失在拱門,這才循著來時的小徑快步離開,若是有可能,她真不希望再踏進行宮館一步,面對那個人甚至要比面對公主還心驚膽戰,公主雖狠,但卻只有那一套,只要避開她的忌諱,多奉承兩句,她也不會把人怎樣,但這個人不同,他太過深沉,所有的情緒都不會讓人察覺,任你百般擔心,想破腦袋也是想不出他接下來會將你怎樣的,這一刻,玉硫甚至有些擔心北堂玲雅,只怕跟這樣的人作對,一向狂傲自負的公主也是討不到便宜的。
衛乾勛回了屋子后,靜靜負手立在床邊,眸中無限柔情,認真的仿佛是在看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這一路,從東瀛到上懸谷再到白廈,衛乾勛幾乎日日這樣看著穆四,他總想著趁著這幾日,將錯過的六年全部彌補回來,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穆四像這樣一直睡下去,他會不會瘋掉,一個人沒走到你心里時,她怎樣都與你無關,可當她一旦走進了你的心里,她的一顰一笑,她的眸光流轉便都跟著一起長在你的心里,如錯亂的根莖一般,除非刨開心臟,否則一輩子都不可能拔得掉。
可是,她又是什么時候走進他心里的?是初見時率真狡猾,毫不做作的笑語?是三十三重鎏金高階上,執手相視的釋然?是永華殿中為保兄長,轟然屈膝的一跪?亦或是宮中上下掛滿白幡時,那一絲絲強制壓下的痛意?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與他竟早已有了這么多牽絆,六年后的再次相逢,他雖不止一次的恨過她的欺騙,她的無情,可最恨的卻還是他自己,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偏執,不是因為他該死的帝王尊嚴,如果他能放下那一絲不甘,順著心意跟她說出六年的思念,那么現在的結果會不會有所改變?
曾經的他一向對男女間的情愛嗤之以鼻,認為那都是無知少年才會鐘情的戲碼,作為一國之君,他心胸間裝的是宇內四海,頭腦中想的是蒼生萬物!一生所求皆在橫掃*,他沒有時間,也不曾給過自己時間去關注后宮里的女人,于他而言,女人不過是平衡朝政的助力,不論是誰,只要對他有幫助,他都不介意適時安撫一下。
當初他為牽制西垂穆家,迎她入宮,許以貴妃之位,那時他只知她紅顏覆甲,少年楊名軍中,積下的威望甚至不輸金戈,在后來的相處中,才漸漸發覺她的聰穎,她的狡潔。
她是第一個令他正視的女子,只是那時的他只當對她是一時興起,并不曾多做在意,以至于忽視了心間的一絲悸動,直到她的死訊傳出,他才猛然發覺,有些事情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發生了,淺淺的如針扎般的痛意緩緩襲上心頭,原來在他不曾在意的時候,她早已入了他心。
門外這時響起沉悶的扣門聲,衛乾勛收回飄遠的思緒,淡聲開口
“進來吧。”
房門被輕輕推開,門軸摩擦的聲響,在靜謐的空氣中緩緩響起,金戈的身影出現在門外,抬步入內,反身關上門后,金戈來到衛乾勛身前,不發一言,只靜靜站著。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要一刻不見到她,朕都會覺得焦急,以前總以為這個世上沒有什么是帝王掌握不了的,現在,朕頭一次知道什么叫怕,曾經的衛乾勛沒有弱點,他不怕死亡,不怕失敗,不怕眾叛親離,而如今……他只怕這個女人會消失。”
衛乾勛坐在床邊,認真而溫柔的目光,仿佛穿越亙古、越盡滄桑一般。
金戈依舊不發一言,只默默聽著,這么多天,衛乾勛是怎樣過來的,他都看在眼里,心知他此刻缺的僅僅只是一個傾訴者,有些話不說出來,再堅強的人也會垮掉,這個男人就是被自己逼得太狠了。
“有時候,朕倒寧愿她一直這樣睡著,她有呼吸總比沒呼吸來得好,只要她還活著,一切就都有希望,可她若死了……曾想過如果不曾到過東瀛,不去打擾她的生活,她是不是還好好的?其實她現在并不好,她的眉毛總會輕皺,或許是在擔心宸兒,也或許是太黑了,很多人都怕黑,她可能也怕。
以前從沒為她做過什么,現在想為她做時,卻好像已經晚了,如果可以,朕想要替她躺在這,雖然不知道她會不會像朕擔心她那樣的來擔心朕,但也真的好過她這樣,她可以不愛朕,但朕已經離不開她。
六年前她來找朕求過情,可朕沒答應,因為那時候總有比她重要的人和事,你知道的,世人總是這樣,在追逐一樣東西時,往往會失去另一樣東西,等到明白了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時,又似乎已經來不及了,沒有一個人,會永遠等著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會永遠不受傷,不后悔,原本朕以為朕是那樣的人,是能主宰宇內八荒的人,可事實上朕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的男人,普通的丈夫,甚至比這還要差一些,男人懂得自己心中所想,丈夫懂得保護妻子,這些朕都沒做到。
她說,即便她將朕當夫,朕也不是她一人的夫,這句話現在想想,似乎遠遠不是當初的意思,朕一直知道她不是普通女子,她不在乎名利地位,這些在她眼里甚至遠不如一壇好酒,她這樣颯爽不羈的女子,怎屑與一群女子共侍一夫。
朕直到現在都不知道她那天沒說完的話是什么,如果讓她說完,如果那天朕沒有氣憤離去……朕最恨懦弱自欺之人,可現在卻真的希望這些如果變成現實,只要她還好好的,朕寧愿不曾與她重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如果沒遇到朕,她的路或許會好走一些。”
衛乾勛漸漸停下有些落寞的語調,午后的日光從窗扉處淺淺斜入,刺眼的光芒下,金戈靜靜凝視著那一對男女,床上的那個睡容安詳,床邊的那個目光專注,此時的金戈尚不知道,就是這樣一個簡單而又悲戚的場景,幾乎讓他記了一生,往后的許多年里,但凡有日光灼烈的時候,那一對光下相依相偎的男女,便總會讓他感慨良多,即便彼時的他已經是比現在更為冷血無情的鐵腕將軍,也依舊會不自禁的為這一對離人,在后來所經歷的種種心酸悲痛而深深動容。
衛乾勛緩緩抬起仍略顯僵硬的右手,仔細替穆四理了理被子,才又起身走到金戈身前,與他相視而立,用略帶疲憊的聲音說道
“今晚的宮宴朕會去,對幻境多一分了解,她生的希望便多一分,所以不論那個百粵長老多么難纏,朕都一定會讓他開口,把你找來是要你今日暫且放下一切事物,帶著暗衛在外面看好她,朕不能讓她再出一點事。”
當日若不是他離開,她也不會被人趁機帶走。
所以自從穆四昏睡以后,衛乾勛便日日守在她的身旁,只要有一刻看不到她,都會異常焦躁,如同入了魔一般,這一次赴宴雖然僅僅只是離開幾個時辰,可衛乾勛還是不放心的找來金戈,雖然依舊不安,但也總算能稍微放下心。金戈鄭重點頭,自入了屋中后第一次開口
“皇上放心,不論發生什么事,末將都會護好娘娘。”
衛乾勛嘴角輕勾,露出一抹苦澀的笑,轉頭再看了穆四一眼,才抬步朝外走去。
這一點,北堂玲雅猜得很準,為了穆四,只要有哪怕一絲希望,衛乾勛都會不惜一切的去嘗試。
另一邊,玉硫自出了行宮館后,就一刻不停的朝著公主府趕去,待公主府的大門出現在眼前時,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可緊接著,這一口氣便又提了上來,因為一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乖張跋扈的北堂玲雅,玉硫就忍不住緊張害怕,心中默默想著,她這樣也算得上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了吧。
壓下翻涌的心緒,玉硫小跑著進了公主府,再次回到之前的宮殿時,就見北堂玲雅一個人獨自坐在布滿灰塵的矮凳上,嘴角邊還噙著一抹陰森冷笑,目光直直盯著某處,似沒有焦距一般,詭異得讓玉硫不禁打起冷顫,小心走上前,玉硫輕輕開口說道
“公主,奴婢已經把話傳到了,貴君說他會去。”
北堂玲雅聞聲抬頭看了玉硫一眼,森冷的笑意漸漸泛起,對玉硫夸贊道
“很好,果然沒看錯你,哼!這下我看那個女人還有什么本事!他不是不讓我靠近那個女人嗎?那我就讓他看看那個女人是怎么死在我手上的!從來沒人敢像他那樣對我!不讓他付出代價,我又怎么能舒心!”
玉硫心下微微發怵,那個男人只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動彈不得,公主要在虎背上拔毛,只怕到時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而她與北堂玲雅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公主垮了,作為這件事的傳話人,她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所以,為了保全自己,玉硫即便心里萬分害怕,也還是猶豫著開口勸道
“公主何必與一個躺在床上都不能動彈的人計較,公主您身份尊貴,樣貌傾城,世間多少男兒對您傾心相許,大羅皇帝好雖好,卻也算不得什么,您不至于把他放在心上。”
玉硫說完,小心看了北堂玲雅一眼,見北堂玲雅正冷笑著盯著她,心中一凜,立馬收了話語,低下頭不再多說一言。
“你這是想我好,還是想我不好呢?百般為他們辯解,難道你是他的人不成?”
北堂玲雅狹長的眼眸微微上挑,斜瞪了玉硫一眼,冷聲質問。
玉硫急忙搖頭,口中連連解釋著
“公主不要誤會,奴婢只是覺得公主這樣的身份,何必為不值得的人動怒,白白委屈了您,再者看國主對衛帝的態度,想來也是希望能同大羅聯盟的,公主這樣冒昧行事,若破壞了兩國邦交,被國主知道后,免不了要對您懲戒一番,公主剛剛回來,現在正是低調行事的時候,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激起國主反感,豈非不美?”
“他當初敢那樣對我,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這才到哪呀,后面的日子多著呢,不叫他后悔當日所為,那我還不如直接死在海盜手里!大羅再強又如何?只要我抓住了他的命門,他就只能給我乖乖聽話!至于你說的兩國邦交,呵,交得上,不用多做什么也照樣交的上。交不上,哪怕把尊嚴擱在地上讓他踐踏,也照樣交不上。我從來不做委屈自己的事,別人也更別想委屈我!還有父王,他疼我雖疼我,卻永遠不會給我想要的權利,他眼中只有他那幾個草包兒子,我想得到想要的,就只有靠自己!玉硫,總有一天我會把天下的男子都踩在腳底下!”
玉硫被北堂玲雅的話語驚得幾乎站立不穩,她知道公主一向目空一切,但卻實在沒想到她竟會有這般驚世駭俗的想法,女子向來以夫為尊,在各國,男子的地位也都統高于女子,國主雖然從小便寵愛公主,可世間尊卑倫理不可變,即便貴為公主,日后出嫁,對駙馬也是要以禮相待的,如今公主這般蔑視天下男子,剛剛那番話若是傳出去,后果可比侵犯女巫神殿要嚴重得多,畢竟女巫是歷史上存在的,大家對她只有敬意,而倫理綱常卻是現下所有人的意愿,出常之事,不論誰做,都不會有好下場。
只是這一點,玉硫不會再多說什么,一來,說的多了,依公主多疑的性子,只會覺得她是另有所圖。二來,在外人眼中,她雖是公主心腹,但卻比任何人都希望北堂玲雅早些掛掉,只有這樣她才能擺脫狼窩,真正獲得自由,所以于情于理,在這個時候玉硫都不會多說什么,每個人都要以自己的利益為優先考慮,只要自己不受迫害,公主最后結局如何,與她玉硫何干?
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在生死線邊緣掙扎的小角色罷了,她們這些做主子的,放著安逸的日子不過,非要掀些波浪,她又有什么辦法?左右看著就是,只是大羅皇帝一直小心看護的那個女子就讓她有些犯難了,在這件事上,首先是她去謊報的旨意,即便是被迫的,東窗事發后,她也不會有好結果,而今唯一能做得,大概也只有盡量保下那女子一命,這樣說不定還能求得一線生機。
------題外話------
這一部分怎么說呢,反正大家看了就知道了,后面的情節會有些曲折,畢竟文文主線走的是男女主的感情路線,不會涉及多少勾心斗角,所以不管后面的情節發展到哪,都希望大家相信丫丫,丫丫只想呈現出一個能感動自己的故事,而且文文字數應該不會太長,反正不會過百萬,花不了多少錢的,么么(^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