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聽到牽馬兩個字的時候,顧懷還以為這是某種意義上的羞辱,他當時就有點炸毛了,心想老子拼死拼活進城把事辦成了,到了頭你搞這種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事情?
還好一旁的巴爾思也算是和顧懷相處了兩天,看到顧懷臉色不對,連忙耳語說了幾句,才算是壓下了顧懷的脾氣。
原來在元人的習俗中,下屬幫上司牽馬非但不是什么羞辱,反而是一種恩榮,表示一種信任和親近。
也能理解,蒙古人畢竟是從草原上過來的,馬對于他們來說比人更重要。
不過對于漢人來說,替別人牽馬,就沒那么光榮了。
所幸顧懷是穿越者之恥,從穿越過來開始就沒什么身為現代人講究人權的覺悟,該給官員下跪的時候絕對不含糊,該裝孫子的時候也絕對不出頭。
他抄起馬韁,在聚集過來的目光中渾身不自在地牽著馬往城門里走。
“怎么沒有親身來軍營述職?”
“來不及,”顧懷搖搖頭,“定遠起義...叛軍的兩個首腦都死了,臨時扶起來的這個太年輕,眼下只收納了東城,其余三城要么是難民要么是還在負隅頑抗的叛軍。”
年輕人在馬上抬頭看了一眼定遠高大的城墻,若有所思:“所以不是定遠降了,只是東門開了?”
“公子好理解,”顧懷回頭看了一眼,“不過公子好像有點心事?”
“有點后悔賞賜給早了?!?
“公子給蒲良俊的兒子封了官?”
“一個縣丞而已。”
“那確實給早了,”顧懷嘆了口氣,“一個東門,換個縣尉還差不多?!?
“也還算恰當,不費一兵一卒三天拿下定遠,給個縣令都不為過,”年輕人笑了笑,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只是定遠位置實在太重要,所以還是得派個元人過來看著?!?
顧懷心想老子出生入死怎么沒見你提?
還好年輕人不算過河拆橋的貨色,在跨過城門之后,他提起了這茬:“想要什么賞賜?”
“分內之事分內之事,”顧懷干笑了兩聲,“能保住命就好,在下可不敢奢求什么官職,公子如果不介意賞點金子...”
“也不能這么說,”年輕人的笑容很溫暖,“有功當賞,只是我來平定遠,也沒兼什么官職,倒不好像安排蒲萬里一樣把你安排在定遠...”
顧懷眼皮直跳:“公子客氣了,真不用...”
“唔...這樣吧,”年輕人掃了一眼旁邊的巴爾思,“我在軍中還算有些影響力,這次平叛之后,就是濠州城了,官職沒辦法給你,但軍職可以想想辦法?!?
顧懷的身子頓住,艱難開口:“公子,在下是個讀書人,從軍這事兒...”
“...對了,定遠降了,肯定是要重新派軍隊駐守的,受降的叛軍也要重新分化安置...巴爾思!”
跟在馬屁股后面的巴爾思一個激靈:“卑職在!”
“你現在是何職位?”
“主官大人,卑職...是南下三大營的二等騎兵?!?
“當個百戶吧,掛在定遠名下,等濠州攻城,再行抽調。”
“是!”巴爾思嘴都快笑咧了。
年輕人轉向顧懷:“按照慣例,漢軍上百戶實員百人,除了元人百戶,還有一員漢兒人同為百戶,你就暫且從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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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自說自話好像壓根沒聽懂自己意思的年輕人,顧懷的嘴角有些苦,他有心想要拒絕,但怎么也不敢說出口。
因為年輕人的目光很平靜,換句話說就是沒什么感情,他不確定自己要是在這么多人面前讓年輕人下不來臺,年輕人會不會讓他走不出定遠。
無奈之下他只能拱手:“...是,公子。”
“百戶所建立,自然有所職責,朝廷指派官員之前,蒲縣丞負責處理定遠事宜,你之百戶所實為護衛,都督城防治安,明白了?”
“在下明白了?!?
“要自稱卑職,”年輕人善意地提醒,看向城內:“城內還有叛軍?”
顧懷忽然生出些不祥的預感:“公子,剩下的叛軍應該大多都是走投無路才負隅頑抗的,而且還有不少難民,只要再讓蒲萬里花點時間...”
“不必了...丘千戶!”
“在!”胡子拉碴的元人將領出列。
“率軍入城,接管城防,投降的叛軍,東城的難民,全部撤出定遠?!?
年輕人的話語平靜,卻好像有無窮的寒意:
“然后...屠城?!?
......
重新見到那一輛囚車,失魂落魄的顧懷終于是忍受不住跌坐在地。
囚車已經打開了,不知從哪兒摘了兩根野草,在按著當年顧懷教的法子編螞蚱的小侍女看見顧懷這幅模樣,慌忙爬出囚車到了顧懷身旁:
“顧懷,你怎么了?”
顧懷沒有說話,只是用力抓住了小侍女的一只手,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感受到顧懷極低的體溫,小侍女有些慌亂,她看著顧懷散亂的頭發,有幾縷垂到了臉上,趕緊用另一只手給他整理起來,可她一只手怎么也沒辦法給顧懷梳好發髻,最后干脆站起把顧懷摟進了懷里。
她學著隔壁王大嬸哄孩子的模樣,輕輕拍著顧懷的額頭,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歌謠。
定遠城內的喊殺聲透過城門,沿著城外的平原緩緩擴散,顧懷的身子一抖,緩緩摟緊了小侍女的腰,把臉深深的埋在她的懷里。
“元人...屠城了?!鳖檻训穆曇粲行┎徽媲?。
“嗯?!毙∈膛蝗缂韧拇稚窠?。
“會死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漢人?!?
“死就死了呀?!?
顧懷的身子動了動:“他們是因為我死的?!?
小侍女被顧懷的呼吸吹得有些癢:“顧懷你之前殺過人了誒?!?
顧懷沒有再說話,身后的定遠燃起了許多火光。
慘叫聲,喊殺聲,沖天的黑煙和漫天的灰燼,土地上蔓延的血色,城墻上跌落的人影,倒映在城外平原上眾人的瞳孔里。
今日定遠成死城,明天的定遠...
就是一個新的定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