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天公,您這是來江南公幹?”陸鴻試探著問道。
白居易道:“稟告經略,路過江南,實際到嶺南兩道赴任?!?
陸鴻一聽是陳州王要的人,便不好再多盤問,免得給人留下誤會。
實際上這卻是他多慮了。
白居易此番雖然應朝廷的調遣,從安東被派往廣州,但是因爲元稹的緣故,這白居易早就自認爲是“安東幫”的一員。此時面對著他們這一幫的首腦人物,即便陸鴻不問,他也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於是就在陸鴻打算轉開話題的時候,白居易已經自顧自交代起了,他此行的前後因由。
“陳州王去年底赴任之前,打算在嶺南試行三級科舉,向朝廷討要元微之。不過因爲安東是第三年,科舉也在緊要關頭,所以孔都護一力不肯放人。”
白居易說著,臉上卻掛著幾分矜持的笑意。
陸鴻瞧他神情有異,微微感到奇怪,隱約間似乎感到這白居易話中有話,卻著實猜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李嫣卻看出了其中的門道,笑著問:“其實不是孔良不肯放人,是他不敢放,對不對?”
白居易似乎既佩服,又欣慰,點了點頭,笑而不語。
邊上洪成哈哈大笑,說道:“見漁,論機敏決斷、智謀遠略,你自然是沒的說。不過要比觀察入微的細緻本領,你是遠遠不如李將軍了?!?
這李嫣雖然與陸鴻光明正大地交往,但是畢竟未曾過門,大家便只能稱呼她的官職。
陸鴻聽洪成如此誇讚,不得不服,說道:“那是自然,叔叔說的半點兒不錯,俗話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嘛……”說著便笑眼看向李嫣,“咱們李將軍,在看人這方面,總是勝我一籌。”
白居易和洪成都撫掌大笑。
話說到這個份上,陸鴻自然也明白了事情背後的意味——安東的一切班底,幾乎可以說是陸鴻一手打造起來的。
當年元稹得以與韋曈兩人一道兒外放安東,也是陸鴻給孔良的“授權”。
現在花源調回神都鎮守,孔良終於扶正,一切按照過去的計劃按部就班,眼看著走上正軌。
但是現在陳州王點名要調動元稹的職務,別說孔良和安東離不開他,就算能調,他也要先問過了陸鴻的意思纔敢鬆口。否則別說元稹,就是安東十州往下隨便哪個縣令,他也輕易不可能放到別處去!
陸鴻想明白了這一節,便又好笑又無奈,向白居易問道:“樂天公,所以你就代元微之走這一趟咯?”
白居易把頭一搖,說道:“那是朝廷催得太緊,孔都護再攔著,未免落下個‘封疆自固’的口實。因此便與溫長史商量,先答應了朝廷的調遣,派了下官一路不急不慌,先打建鄴走一遭,爾後再決定是否繼續南下?!?
朝廷既然如此逼催,似乎也有趁機試探安東的意思。
他這話說得不清不楚,但是身周幾人都已明白,所謂“先打建鄴走一遭,再決定”的話,其實就是說要先到建鄴來稟明瞭陸鴻,得到他這位“安東幫”大佬的首肯,這纔好繼續下嶺南。
否則的話,但凡陸鴻搖搖頭、擺擺手,白居易還得從哪來回哪去——到時候朝廷一打聽,他是打建鄴回頭的,那時便沒人再敢多說,吏部只能捏著鼻子認下……
神都那些傢伙沒有一個是傻子,自然能琢磨出其中的意味!
白居易假若真打建鄴回頭,那就是陸某人不答應,到時候朝廷非但不能再打元稹的主意,甚至連安東也沒法再伸手,這些都是完全可以預料的結果。
至於陳州王那頭要的人,朝廷該拿誰來給,就不是安東該操心的問題了……
陸鴻心中大爲感嘆,一個小小的人事調動,竟然能搞出這麼多的花樣來,神都現在當家當的,也算是憋屈得很了!
這個大家長的地位,看起來還不如一個小媳婦……
陸鴻卻沒有當場發表意見,而是指著韋絢問道:“那你怎麼又把這小子帶出來了?你從安東走,他在神都,也不順路啊?!?
白居易笑道:“是元微之託我照料的,下官與文正公乘船到青州,等了二三日,這才接到文明,一道兒南下來的?!?
陸鴻以爲自己聽錯了,奇怪地問道:“元微之託的你?他跟元微之又有甚麼交情了?這世間的事情,我是愈發搞不懂了!”
他忽然覺得這世間,事事荒誕,人人不經,不知道是自己愚鈍,還是這天地變化太快?
這回還是洪成給他做了解釋:元稹自從和韋曈兩個一道兒外放安東之後,漸漸搭出了交情,一來二去,便互相定了一門親——元稹之女保子,年方十四,許給了韋曈的胞弟,十七歲的韋絢。
因此眼看著白居易要調任嶺南,元稹便出面請託這個老死黨,務必帶上自己的未來女婿,好生吃一頓苦,增加歷練……
“這元微之操心恁多!”陸鴻哭笑不得,這還是當年那位清高自許、自命風流的元大詩人嗎?
白居易和洪成,都面露笑容,顯然他倆也是一般的想法。
陸鴻便打量了韋絢兩眼,問道:“文明,我好像聽老夫人說,你的老師是‘詩豪’夢得公,是不是?”
所謂夢得公,就是滎陽劉夢得。夢得是表字,本名姓劉,名禹錫……
韋絢自打知道陸鴻的身份之後,雙眼便片刻不離左右,聞言連連點頭,大聲道:“不錯!”
他這一句答應,聲音太大,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惹得衆人又是一陣鬨笑。
陸鴻便順勢勸勉了兩句:“好,有氣概。先從詩豪,再學詩王,這是不可多得的際遇啊。總之好生努力。”
“是!”韋絢答應一聲。
當日一行人便回到了建鄴城。
陸鴻在路上始終沒有問到洪成的來意,他不用問,因爲洪成就是他點名要過來的!
因爲是他親自開口,直接走的吏部司下達安東都護府,所以老洪的調動幾乎是一路綠燈,沒有半點兒阻礙。所以從陸鴻發信開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洪成便已經身在江南了。
而白居易,卻是陳州王去年底赴任之前,便要了元稹。隨後幾經波折,纔打安東放出了一個白居易,還要先到建鄴,得到陸鴻的同
意,才能正式動身到嶺南……
看來如今的安東,即便不是鐵板一塊,一般人也很難再插得進手了。
其實這並非陸鴻的本意,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搞甚麼小團體、小山頭……
回到經略署官邸,在陸鴻待客的廳中爲幾人接風洗塵之後,白居易便與韋絢早早告退了。
白居易和洪成一路相伴著來到江南,雖然洪成始終不曾說明他動身的意圖,但是白居易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能把一名都護府曹司的主事參軍事,悄沒聲息地從安東調出去,除了陸鴻本人,誰還有這個本事?
所以他明白,洪成既然已經到了,不論公事私事,與陸鴻之間,都必然有許多話要談,因此識趣地藉口睏倦,拉走了韋絢。
等到白居易和韋絢兩人離開,廳中只剩下陸鴻、李嫣,還有洪成三人。
陸鴻下令撤去酒席,重新整治茶具,準備與洪成促膝長談。
可是還沒等他開口,洪成便有些神神秘秘地向陸、李二人使了個顏色,壓低了嗓音說道:“見漁、李將軍,你們有沒有聽說,黔中道與山南兩道都亂套了!”
李嫣奇道:“這倒不曾聽說?!?
陸鴻倒是聽過一些風言風語,有的還傳得十分邪乎。但是這種話都是無憑無據的無稽之談,傳出去不僅擾亂民心,而且不利於幾個道經略使的工作。
所以在剛剛聽到這種消息之後,他便嚴令禁止,並且不準手下的人再向外散播。
從那以後,他果然便沒再聽說過這方面的消息,同時滿心以爲,這個謠言便從此而止了。
但是他今天又從洪成的口中,再次聽到了這件荒謬的論調,心中便不由得泛起了一絲疑慮。
陸鴻忍不住問道:“這消息是從甚麼渠道來的,有幾分可靠?”
洪成道:“來源很多,安東傳得很早,是《大周賽刊》先捅出來的。登了這件事的那一版,據說只在安東小範圍發行過,隨後便斷了。後來到了青州,也有人這麼傳……”他猶豫了一番,看見陸鴻微微皺著眉頭,後面的話便沒再說。
“還有嗎?”
誰知陸鴻自己倒追問起來。
洪成索性也不再藏著掖著,老老實實地道:“其實不僅安東和青州,所有的地方都在傳!我跟老白接到韋文明之後,這後生也說,最近連神都都開始盛傳,黔中道、山南兩道、劍南道已經紛紛陷落,大片州縣落入叛軍和吐蕃人之手……”
陸鴻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他還是想不通,既然如此,朝廷爲何沒做準備?
“因爲消息不切實?。 焙槌蓱n心忡忡的道,“這三地呈上來的奏疏,都說各自治下,形勢一片大好!所以朝廷只能暗中集結兵力,既不敢明著發兵到這三道,唯恐被人說是‘猜忌經略重臣’;又不敢不提前做好準備,生怕到時候,真的被叛軍打個措手不及……”
洪成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後來聽說廣平郡主想到一個辦法——從朝廷派遣按察使數人,採訪各道,名義上是指點工作、總結各道治理成敗,互相借鑑,實際上就是探查敵情虛實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