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纏著兩圈繃帶,剛剛探望過受傷臥床的四舅黃寶,這個老實巴交的中年漢子正躺在傷兵棚下的草墊上,忍受著左肩和心里傳來的劇烈痛苦——他的左臂沒了。
因為陸鴻的一句話,他在阻截敵人敗兵的最后一戰里,為了照看嚇得半傻的王正,硬生生用自己的胳膊擋了敵人一刀!
剛才黃寶告訴他,自己想要回家務農了——趁著還有一只手臂的時候。當然,陸鴻已經找副指揮花源討論過這事,花將軍的答案很明了:完全可以!
重傷不能再戰的,送回本地享受獎賞優待并免除租庸,這是朝廷現行的法令。而且戰后當天花源便已經將戰況和善后計劃報回給了行營,基本上這一兩天就會有結果!
躺滿傷兵的棚子外面,三流子正拉著王正逗趣,這小王正仍然在為四舅黃寶的事情內疚。陸鴻想了想,還是沒有過去開解這個剛剛成年的后生,因為這事三流子已經幫他在做了。
他感到很欣慰。雖說小王正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連累了四舅,但是在黃寶受傷后,這小子的及時覺醒和隨后表現出來的悍勇叫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陸鴻雖然沒有瞧見,但是他知道王正整場戰斗一直在保護著四舅,因為黃寶除了手臂一處重傷外,全身上下油皮也沒蹭破一點,直到戰斗結束的時候,黃寶都一直被王正馱在背上。
人的運道說起來似乎真是奇怪,王正在青州先是被打爛了屁股,接著便砸斷了腳趾,可以說背到家了,可是這趟自北征以來連番激戰,竟然頭發也沒削掉一根!
三流子就不如他的運氣好,先是被契丹人追殺時大腿中了流矢,打庚字營時被撩下半只耳垂,北岸阻擊戰后腦頭皮削下一塊、門牙砍斷半個、左腳指甲蓋兒掀掉一塊——也不知他是怎樣打的!
陸鴻想著好笑,卻見阿古篤正在不遠處朝他走來,這個突厥漢子邁著羅圈腿,見他瞧見自己便咧開嘴傻笑著,一面又加緊了步伐。陸鴻也邁步迎了上去,叫道:“阿古篤,你的傷好了?”
阿古篤甩了甩纏著生布的手腕,笑道:“都好了的,鹿大人。”他也仔細打量了一下陸鴻半敞的衣襟下露出的生布,“鹿大人受傷重不重的?”
陸鴻下意識地伸手從肩膀摸到胸口,手指觸碰下的痛感已經沒有那么明顯了,“也不算重,勉強還能打!”他說。
阿古篤點了點頭,開心地說:“那很好,咱拓戈爾汗請你的。”
大寨突騎軍的駐地,一頂四面透風的破爛帳篷正當著風烈烈作響。韓清敞著懷躺在布條橫繃起來的軟榻上,搖著破爛蒲扇,正悠哉悠哉地閉目養神。
陸鴻心中好笑,這人倒是個會享受的主兒。他走到帳篷外,隔著洞開的簾門,躬身施了一禮,道:“參見大將軍!”
韓清撩開眼皮瞅了一眼,嘴里嘟囔兩句,將蒲扇擲開,翻身坐了起來。他盯著陸鴻上下瞧了兩眼,見
他神完氣足,知道沒受甚么大傷,便問:“小鬼,跟我去徐州不?”
陸鴻一愣,他以為韓清找他過來只不過是敘敘戰況,誰知對方頭一句就問了一個聽起來坑很大的問題。他顧不上琢磨,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這事恐怕由不得職下決定,一切還要聽從行營的安排。”
誰知韓清哂笑一聲,頗不以為然地道:“甭管你們行營,只問你愛不愛去!”
平心而論,陸鴻是十分想去的!
毫無疑問,徐州是個極兇險的戰場,可是若能跟在韓清這種真正的大將身邊打一仗,那絕對是大有裨益的事情。
他幾乎沒有再多遲疑,道:“我想去!”
跟在旁邊的阿古篤吹了一聲口哨,親昵地摟了一下陸鴻的肩膀,向韓清道:“大汗,鹿大人說想去的。”
韓清卻沒有搭話,而是站起身來,鄭重地道:“小鬼,你想好了。跟了我走,今后將面對的就不再只是當面的敵人,你也不再只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盯著陸鴻的眼睛,“你將被打上各式各樣的烙印!或許你這輩子也再難有出頭之日……”
陸鴻這才意識到,他的一個決定背后有這樣錯綜復雜的關聯。
他不知道韓清代表著什么山頭什么黨派,也不知道自己會被打上什么樣的烙印,當然,他也并沒有多在乎。
因為即便今日老老實實留在了后軍,往后也總是會被戴上“張家軍”、“李家軍”、“保守派”、“激進派”等等各式各樣的標簽,哪怕是如今,他身上也已經最少有一個“屈將軍的兵”這樣一個大帽子了!
或許這就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投身進了時代的漩渦,還不如激流勇進,好生搏他一回!
陸鴻點了點頭,堅定而又平和地道:“我想好了,去徐州。我還有兩千個同鄉在那,是死是活我得把他們帶回來。”他沒有表現出什么刀山火海的慨然,只是平靜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只不過,我想知道大將軍為何選我?”
韓清道:“你可知‘三目點兵’?”
陸鴻道:“聽人說過,有些玄乎,我倒沒覺得有啥大不了的。”
韓清神色復雜地盯著這個年輕人,覺得頗有一種身懷寶玉而不自知的諷刺意味,便道:“你知道我學這個本事學了多久?”
陸鴻訝道:“這個也能學?”
韓清苦笑道:“這是《神機策》入門第一課!我學了整整十年,這才入的神機門……”他停了停,對阿古篤道:“你去耍罷。”
阿古篤會意,左手當胸行了一禮,倒著退了出去。
韓清示意陸鴻坐下,自己也在軟榻上坐了,驀地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桃李園案’?”
陸鴻搖搖頭,又點點頭,他想起了胡效庭的恩師甫清先生,似乎就是因為甚么“桃李園案”貶的官。
“這到底是個甚么案子?”他問。
韓清道:“你以后慢慢會知道的。如今你只要知道,這件案
子牽連到的基本都被貶官,唯獨神機將軍府的幾位得于幸免,我的老師就是神機將軍盧梁大人。”
陸鴻聽得一頭霧水,剛剛說到什么《神機策》,不知為何又提到這個神機將軍了。
韓清沒有理會他,自顧說道:“《神機策》分上下二冊,如今世間僅存上冊,下冊早在前唐太宗時便已遺失。咱們神機門人入門先學算法,得‘三目點兵’后才算入門,繼而學策韜、經略,便可大成。至此上冊已然窮盡,下冊據說是些卜算陰陽之學,學成可通天地,相傳唯有三國時諸葛孔明得味三分,近代無人能窺其奧。”
他說到此處便停了口,要等陸鴻好好消化一遍。
韓清所說的這些無疑是給陸鴻打開了一個新的天地,一個個聞所未聞的新事物紛至沓來,陳列在他的面前,琳瑯滿目,似乎一件件都在等待他去摘取。
他問:“你想讓我加入神機門?”
韓清道:“你猜對了。我的老師一直在找合適的弟子,可惜算學院那幫小子要么天資有限,要么一心要進計稅房做‘假相’,因此至今也只收了兩名,一個是我,另一個入門之前不能讓你知曉。”
陸鴻忽地笑道:“你不說我也能猜到。戊旅被契丹人追殺那日,阿古篤奉你的命令到河邊,曾經說過我們漢人中有個英雄叫司馬巽……”他既明白猜出了司馬巽的名字,那是已經同意加入神機門了。
韓清哈哈大笑,朝他豎起一根手指,道:“你知我知,不足為外人道也!”他站起身來,“你先回去等消息吧,不用擔心你們督帥,李弘烈欠我幾十個人情,他敢廢話半句我就踹了他狗窩!”
他們心中既有了默契,便不用多說。陸鴻告辭出來,也免了一應大禮,只道了聲“留步”,便匆匆穿出突騎軍的營地。他要去找小五子聊聊。
胡小五也受傷了——阻擊敵軍一戰,后軍戊旅、甲旅陌刀隊、丙旅諸軍一千多人能活下來的幾乎個個帶傷,還有十幾個傷得太重,最后也沒能救回來的……
小五所在的傷兵棚不大,聽說原先這里躺著十幾個校尉隊正級的軍官,其中就有陸鴻他們在庚字營外見過、指揮八角陣拒敵的丙旅乙團校尉項東。
因為北岸就近搭建的傷兵棚人滿為患,不僅有阻擊戰中剩下的,還有丙旅守營戰留下的幾百個傷員,因此部分傷勢較輕還能移動的,便被轉到了南岸這邊。
陸鴻人剛剛踏進棚子里,便明顯感覺身周原來嗡嗡嗡的吵雜聲停了下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轉到了自己身上,這狹長的空間內頓時陷入了一片奇怪的安靜中。
最靠門口的便是新調入戊旅的胖隊正楊智,原本正和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軍官嘀嘀咕咕說著什么,此時也都瞪眼瞧著他。
陸鴻先抱拳向各位長官問好,誰承想這棚里只要雙手能動的,大都舉手向他回禮,嘴里卻沒人說一個字的客套話。只有楊智身邊那個中年軍官道:“陸……你好,在下米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