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之后,江遙露出詫異的神情,怔怔地盯著他,嘴中發(fā)出干澀的聲音:“為什么不反抗?你應(yīng)該還有力量吧,為何不作拼死一搏?”
秦言想要咧嘴笑一笑,不過由于觸覺崩壞所引起的麻木,身體根本動彈不得,連這番對話都只能以靈魂交流的方式進行。他想了想,道:“我知道,你是想告訴我什么,而我自己也察覺到了,在這個虛幻的世界里,如果妄動殺念,無論怎么做,傷害的只會是我自己。我已經(jīng)沒辦法反抗了,如果你能夠獲取我的身體的話,盡管動手吧。”
江遙怔怔地瞧了他半晌,滿臉戾氣漸漸消散,終化為一聲幽幽的嘆息:“不錯……”在這一聲之后,盤繞著他的鬼霧迅速消散,突起的筋肉和猙獰的面目變化出正常模樣,他凝目望來,臉上的表情變得平和起來:“如果這都不能引得你動手的話,那么我也沒辦法傷到你。你有這樣的心性和覺悟,的確是我所缺少的,我總算明白,難怪老天爺選擇了你。”
秦言自嘲道:“覺悟再高,還不是落到了今日這般境地。所謂興衰成敗,都不過是佛祖掌中之舞,皆由人控。”
“你不該如此想。”江遙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淡淡的白色霧氣從他身上升起,身影變得模糊起來,好像很快就要消散。煙霧之中,他停頓了片刻,又道,“很多事情,我不方便多說。來見你最后一面,是我最后能做的了。你很不錯,那一劍我沒有白挨。小秦,保重了……”
“嗯。保重!”不知為何,時隔八年再見到當年的朋友,感覺還是如此心酸。也許,這一段友情,早在最初最真的時候,就已經(jīng)刻入了我的靈魂之中吧……
白霧中似有金光透出,江遙的輪廓已經(jīng)看不真切,聲音如在天邊,渺渺傳來:“最后,有句難以啟齒的話,還是得跟你說:對不起……”
“沒什么,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秦言搖搖頭,隨后才驚*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能做出搖頭這個動作,儼然已經(jīng)重新恢復(fù)了五感的知覺。兩側(cè)依然是一片空虛的黑暗,酸麻刺痛的感覺重新占據(jù)了身軀,并且繼續(xù)擴散。耳邊響起鞭炮般的尖銳爆鳴聲,濃香撲鼻,酸甜苦辣混在舌尖,而眼前搖曳變幻的鬼影都還原為斑雜的色彩,江遙的身影再也不見蹤跡。
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幻境開始前的時候。那時候秦言的五感還沒有崩壞,還能夠感受到這片真實的黑暗,雖然痛苦,卻讓他有了再世為人的幸福之感。
他隱約有些明白,是江遙為自己爭取到了這一段重來的時間,以作為他對自己最后的補償。
今日一見,便是真正的死別。
“再見了,我的,兄弟。”
趁著身體還能夠受自己控制,秦言雙手合十,強忍著越來越強烈的刺痛感,為江遙默默念了一段往生咒,祝愿他下輩子能轉(zhuǎn)生到良善人家。
時間無聲流逝,五感又一次在極度的痛苦中崩潰,秦言再度失去了對自我的感覺,眼前的斑雜色彩凝實,凝聚成一位皂衣高冠的青年形象,他手持一柄長劍,正朝著秦言胸口指來。
“惡徒!”青年怒目圓睜,厲聲叱喝,“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害我性命?今日,我就要你將這一切償還給我!”
“呸!”秦言不屑地冷笑,“你這公狗,不去向你親愛的宮云袖搖尾乞憐,怎有臉面來找我的麻煩——”
話未說完,只聽青年“啊”地一聲怒吼,手起劍落,就見一顆頭顱沖天而起,血光飆濺在黑暗世界中,如驟雨灑下。
秦言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卻在劍光臨身的時候,真切感受到了利刃切入脖頸的冰涼痛苦,以及生命力流逝的虛弱之感。
但眼前畫面一轉(zhuǎn),他很快恢復(fù)過來,就看到青年的尸體跌倒在血泊中,頭顱滾落一旁,而他手中那柄劍,還留在他自己的脖頸斷面處。
向人揮劍,青年卻砍下了自己的頭顱。
經(jīng)歷了一次從死到生的感受,秦言也由此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只要相信自己還活著,那么就不會死。在這樣的虛無幻境中,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就好,盲目的殺戮只會令自己陷入深淵。
青年倒下的尸身漸漸消失,而遠處又有蠕動的人影靠了過來,那是一位禿頭白須的老者,手持符咒和暗器,正冷冷地逼視自己。這個人,正是他進階任務(wù)的目標,十多年前兇名赫赫的魔頭,血衣盜。
“孽障,你以瀚血謀害我性命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的結(jié)局?”
“嘁!師叔,你不會天真到以為,現(xiàn)在你就有了翻身的機會了吧?”
“孽障找死!”同樣是一聲怒吼,血衣盜十指飛彈,無數(shù)施加了“化影”的無形暗器如天羅地網(wǎng)般鋪灑下來,只聽見空氣中的簌簌破空聲激射而至,而秦言卻無力也無心躲閃,只能咬著牙,以身體硬抗下來。
明明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利刃傳身的痛苦。每一次的感覺都像是要死去一般,偏偏他卻繃著勁強忍下來,屹立不倒。
前方的血衣盜發(fā)出凄厲的慘叫,身體各處忽然迸出無數(shù)個傷口,如同被扎了無數(shù)個孔的水袋一般,鮮血像噴泉似的涌了出來。他倒在地上,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在凄厲的哀嚎中死去。秦言雖然承受住了與他一般無二的痛苦,卻依然佇立不動,堅若磐石。
血衣盜死后,接下來的還有華軍,麻東豪,悟桐先生,黑日蝙蝠,楚遷,更多也更可怕的是無數(shù)不知名的嘍啰,在這里高手和嘍啰沒有區(qū)別,都會給他帶來在死亡線上徘徊的痛苦。
“堅信自己不會死”,這絕不是僅靠意志就能做到的。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經(jīng)歷中,他的思維也變得麻木,漸漸忘記了自己是否真的還活著。每一次的痛苦,都在殺戮著他的靈魂,也許直到神識消盡,他就會徹底沉淪在這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