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承並沒有急著回答。
他走到酒櫃上拿了一支酒,打開木塞,猩紅的液體倒入透明的酒杯。
他的身體搖搖晃晃的,想來,應該是醉了。
幾秒鐘以後,沈之承舉著酒杯走到安默的面前。
他的目光從安默的頭頂緩緩而下,近乎要把安默所有的細胞都看得一清二楚。
安默沒有動,他知道他在審視她,這種如刀子一般的眼神,卻如同剮了心一般的疼。
此刻,沈之承將安默的身體掃視一邊後,目光再次定在了她的雙眼上。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很近,四目再次相對,她發現,他眼睛的紅血絲已經很深,猩紅的雙眼,甚至掩蓋了這個男人身上僅存的一點溫存。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可是過了好久,男人都沒有說話。
“想好了嗎?沈之承。”她問他。
沒有想到,這種赴死般的問題,竟然是她來提出的。
她發現他的雙眸一直注視著自己的眼睛,難道,他是要自己失去光明嗎?很殘忍,可是既然是交易,本來就沒有血肉的。
沈之承冷冷一笑。
只見他的一隻手指撫過了安默的臉頰,她的脖頸,她的肩膀,最後,冰涼的手指隔著薄薄的布料,定了定安默的胸口。
“就這兒,你覺得,怎麼樣?”沒有想到,沈之承指向的地方,竟然是安默的心臟。
這些話,沈之承是一字一句說出的,他的言語邪魅,甚至嗜血……
“可是這樣算殺人。你不知道?”她覺得沈之承一定是在和她開玩笑。
他不屑,轉身。
“你以爲,我現在有興趣和你開玩笑?”
“抱歉,這個要求,我不能答應。”
她還沒有無原則到這個地步。
她可以爲了母親的生命做出犧牲,可是讓她將自己的性命交出來,她覺得她做不到,她怕死,就算是自己的母親知道這樣的結果,她也不會同意的。
所以,這算自私嗎?
沈之承抿了一口紅酒。
他背過了身子,好似將她無視一樣。
不知道爲什麼,安默看著沈之承這樣單薄的背影,忽然有一瞬間,心疼的厲害。
她明白,即便是自己再恨他,可到底,他失去了生育能力,如果可以,他還要失去自己的一個腎臟,其實這世上,很多的恩怨,並不是彼此的對錯就可以決定的。
鼻子酸酸的。
安默邁開了步子,踩著厚實的地毯,一步步走向沈之承。
燈光還在搖曳,安默看著地上自己的倒影,漸漸地恍了神。曾經自己和沈之承之間發生的一幕幕浮現在她的腦海,她想著,若是他們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輩子都沒有交集,那該有多好。
她可以繼續過著自己平淡的生活,而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沈家掌權人。
“沈之承……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呵,什麼都不想付出,就想說服我給你母親捐獻腎臟,我想你還是斷了這個念頭。”他說著這些話,依然背對著安默。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此刻的他,到底是嘲諷還是失落。
“不,我只想問你,你身上的問題……有在持續治療嗎?有沒有,去國外找找辦法?”她多少還是聽說過無精子癥這個癥狀,如果不是先天的,其實是可以治癒的。
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安默不知道自己的話,是不是說動了他。想了想,她便繼續道:“我前幾天在一本醫學雜誌上看到,美國一個大學正好有一個新發明,就是針對無精子癥的。”
因爲程俊堯的公寓裡,每週都會送來最新的醫學雜誌。
雖然他已經不做醫生了,但是依然保持著瞭解醫學研究前沿的動態。更何況他現在在醫療領域有投資,所以經常會看這些資料。
安默對這些信息多少還是瞭解的。
“你以爲,以沈家的能力,就找不到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醫生?”沈之承嗤笑她的無知。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他轉過了身子。
他的手指又指了指她的胸口。
“給,還是不給。嗯?”
安默的雙拳緊緊攥住。
“你爲什麼要把我逼上絕路。我會死,而你也會犯罪,難道你不知道?”
他狂笑,“難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想要你死嗎?你都把我弄成這個樣子,你以爲我還會讓你活著?”
安默愣住了。她終於知道,一個人的佔有慾有多強,那麼他的報復心就有多強。
所以,他就是讓她死,這纔是最重要的目的。
“抱歉,打擾了沈先生,我先走了。”既然他要將她逼上絕路,那麼她就沒有留在這裡的必要。
她說完轉身,快步走向門口。
腦袋依然嗡嗡的,她不斷在心裡說服自己:這個決定,媽媽也會同意的對不對?媽媽也不會同意自己去死的對不對?
沈之承,就是一個十足的混蛋,不是麼?
“等等。”可就在安默的手握住冰涼的金屬把手的時候,身後再次響起了沈之承清冷的聲音。
只是,這樣的聲音已經不再如剛纔那樣嗜血。
好似,他在退讓。
她停住了腳步,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如果你把暖暖送回沈宅,讓她認我這個父親,那麼我也同意給你母親捐獻腎臟。”漸漸地,沈之承的聲音變得毫無情緒。
“就這個要求嗎?”她問他。其實她明白,沈之承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過分。
“暖暖從來都是我的女兒,沈家需要一個從小培養接班人。所以,暖暖必須回到我身邊。”
因爲小睿有自閉癥,自然不適合管理龐大的沈氏。
沈之承繼續道:“暖暖是我唯一的女兒,她回到沈家以後,我不會再娶女人,也會爲她掃清一切障礙。”
沈之承想的很周到,甚至連那些血腥的豪門恩怨都提前幫暖暖杜絕。
“你知道,我一直把暖暖保護的很好。我從來都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見安默沒有回答,沈之承繼續補充著話。
如果程俊堯沒有出現,那麼沈之承自然會成爲暖暖最信任的人。
氣氛很奇怪,從原來沈之承的咄咄逼人,變成了請求。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安默終於發現了這個男人的脆弱。
“我知道。”她知道,沈之承說的,一點都沒有錯。而暖暖回到自己的父親身邊,其實也是理所應當的。
沈之承對於暖暖來說,從來都不是壞人。所以,她作爲一個母親,不應該修復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嗎?
“既然知道,那麼儘快就把暖暖帶來。”他很著急。
“我明白。”
說完最後一句話,安默拉開了包廂的門。
打開門的一瞬間,她看到走廊裡站著好幾個保鏢。一路走到電梯,並沒有其他人進入。
安默按下了電梯鍵,走進更加昏暗的電梯。
關上電梯門的一剎那,安默恢復了平靜。
她忽然響起了程俊堯,若是她想把暖暖送到沈之承身邊,不知道程俊堯會有什麼反應。
還有,以暖暖現在對沈之承的影響,她能說服自己的女兒嗎?
……
晚上七點半。
暖暖安靜的坐在咖啡廳裡,聽著程俊堯和項目創始人聊天。
全程,暖暖都沒有說一句話,她就安靜的喝著奶茶,認真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偶爾,會用崇拜的目光看著程俊堯。
談話快要結束的時候,其中一個項目創始人無不感嘆:“程總,您女兒真的好乖。”
程俊堯會心一笑,白皙而骨節分明的大手撫了撫暖暖的頭頂。
他凝視暖暖的時候,滿眼都是關愛。
他對著暖暖笑的時候,暖暖也笑了。
兩個人,越來越有默契。
“我家暖暖特別乖。暖暖快十歲了,我現在帶她出來,就是想讓她見見世面。以後也好接手我的公司。”程俊堯已經把暖暖的未來考慮的十分周到。
雖然他將暖暖送進了上東區的淑女學校,但是程俊堯告訴暖暖,他並不強求暖暖成爲男人的附庸,像普通名媛一樣,長大後嫁給一個富家子弟,然後專心帶小孩。
他告訴暖暖,現在這個社會,女人可以比男人做的更好。最重要的是,她要做她喜歡的事情。更何況暖暖和小睿一樣,天生對數字敏感,而投資,說到底就是一場倫理和數字的遊戲。
程俊堯知道,暖暖有這個天分。
暖暖小的時候不理解,現在慢慢大了,終於理解程俊堯的話。
她是個小大人,明白程俊堯給了她世界上最好的父愛。
此刻,那創始人無不感嘆:“程總真是一個好父親。”
“不敢當,不過,我會繼續努力。”
聊天很快結束。
走出門外,暖暖拉著程俊堯的手問:“爸爸,我有一個問題。”
程俊堯停下了腳步,他笑著問:“什麼問題?”
“這幾天我跟在您身邊,聊了好幾個公司。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他們每次和您預約的時候,您都會告訴他們帶上太太。爲什麼要帶上太太?我看他們的太太好多都沒有參與公司的經營。”
暖暖在程俊堯身邊多了,自然懂得了不少專業術語。
程俊堯理了理衣服,一隻手插在褲兜上,一隻手幫暖暖捋了捋長髮。今天的暖暖穿著一套淡藍色的連衣裙,頭髮披肩,已經漸漸有了獨有的氣場。
“因爲我你想通過他們和太太之間的關係,看看他們是不是值得信賴的人。”程俊堯道。
“爲什麼?還有,怎麼看呢?”
“如果這個創始人對自己太太尊敬,願意聽取她太太的意見,那麼這個創始人就是有一個擔當的人。”做投資很久,程俊堯已經漸漸有了自己的心得。
“那是不是說,如果這個人不尊重太太,很自以爲是,覺得太太就是他的附庸,那麼這個人就不值得託付,對不對?”
程俊堯溫柔一笑。
她蹲下身子,如同看著珍寶一樣看著暖暖,“我的暖暖真是好聰明。”他也沒有想到,暖暖會這麼通透。
雖然不是親生,但是程俊堯已經將暖暖看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有時候程俊堯想,要是暖暖能一直陪在自己身邊那該有多好。
有一天,看著她,拉著她的手將她交到另一個男人的手裡,不知道,他會不會失去理智。即便他知道那個人是她的丈夫,愛她的人,可是程俊堯還是不捨的。
“爸爸,你還好嗎?你有什麼心事?”暖暖發現程俊堯在發呆,於是問他。
程俊堯終於回過了神。
“沒什麼。”想來,有些事情還是太遙遠了。
暖暖眸中閃過一絲暗淡,問:“爸爸,打女人的男人,是不是最壞的男人?”
“當然,無論如何,男人都不能打女人。這是一個紳士的基本原則。”
暖暖點點頭,好似十分失望。
“嗯,我記住了爸爸。”
而她這樣的抱歉,被都被程俊堯看在眼裡。
“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去接弟弟,然後一起去醫院看外婆怎麼樣?”他的言語並不沉重,至少他不想讓暖暖因爲這樣悲傷的氣氛,留下童年的陰影。
“好,不過爸爸,我們可以先到超市買幾副撲克牌嗎?”
“撲克牌?爲什麼?難道你學了打橋牌?”
“纔沒有。最近我和弟弟都喜歡用撲克牌玩數字遊戲,但是上次的撲克牌被茱麗阿姨不小心收走了,所以我想多買幾副。”暖暖和小睿都是天生對數字極其敏感的人。
“這樣……”程俊堯故意揚長了聲調,“可以是可以,但是我有個條件。”
“什麼?”
“可以邀請我一起加入嗎?”
“嗯……”暖暖想了想,“如果爸爸要加入的話,媽媽也要一起來。因爲這個必須組隊。”
“好,我們到了醫院,就說服媽媽。”他說的輕快,只是他有些擔心安默現在的狀態,不知道,現在她怎麼樣了……
……
醫院。
安默剛到病房沒多久,就看到程俊堯拉著暖暖和小睿的手,走了進來。
“媽媽。”
“默默。”
三個人的聲音都很輕,暖暖的手牢牢地牽著程俊堯的手。
安默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們來了……”她說話的樣子,下意識地有些慌亂。
直到回過了神,她纔想起沈之承的要求:只要將暖暖送到他身邊。
可如果這個決定被程俊堯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
此刻,程俊堯已經走到了安默的面前。
他溫暖的大手忽的捧住了安默的臉。
“怎麼了默默?怎麼脖子上有血痕?”多年的從醫經驗,讓程俊堯對傷口特別敏銳。
安默慌亂的用手握住了自己的脖頸。
她逃過程俊堯的視線,走到窗臺前。
“沒……沒什麼。就是剛纔不小心被耳環刮傷的。”
她說得支支吾吾,她知道,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將自己見沈之承的事情告訴面前這個男人。
“耳環?”程俊堯頓了頓,“說起來,倒是忘記給你戴一副耳環了。我記得你的首飾很少。下次我給你補上。”
“不用不用,我……其實這段時間不用首飾的。”說著說著,她便發現自己說漏嘴了。
好在,男人並沒有拆穿她。
從來,他都是將她保護的很周到。
安默扭頭,看到暖暖和小睿正安靜的坐在牀頭。
儀器的聲音在“滴滴”響著,暖暖坐在唐悅寧的牀邊,雙手指著腦袋,認真地注視著牀邊的儀器,看著那數字的跳動。而小睿也學著暖暖的樣子,雙手託著下巴,對著儀器上的數字眼睛一眨一眨。
自從小睿和暖暖在一起以後,都喜歡學著暖暖的樣子。他們本來就是雙胞胎,心靈是互通的。
“在看什麼?”程俊堯富有磁性的嗓音問兩個孩子。
“數字。”暖暖笑著回答。
“數、字。”小睿也學著暖暖緊隨其後。
“別光顧著看數字,看看外婆的點滴怎麼樣了。知道嗎?輸液快用完的時候,記得用這個儀器叫護士。”
“知道了爸爸。”
“知、道、了,爸爸……”
看著三個人如此溫暖的畫面,安默心潮涌動。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將暖暖送到了沈之承身邊,那麼小睿呢?還是留在紐約嗎?還是像暖暖一樣被沈之承帶走?可是,這一切,對於程俊堯來說,是不是太不公平?
“默默……”不知什麼時候,程俊堯已經走到了安默的身後,他的雙手護住了她的肩膀。
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卻不自覺地陷入了他的懷抱。
很暖,很安全。
“學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退出了他的懷抱。
“有心事?在想媽媽的事?”
“是。”
他攔了口氣,雙手在她肩頭微微摩挲,用這種方式安慰她。
“還有六天的時間,不用太著急。”
安默的喉嚨酸酸的,“可是隻有六天的時間,現在腎源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後面的話,安默不敢繼續往下說。她更不想說,沈之承的腎臟,纔是救母親的唯一辦法。
程俊堯的眼神劃過一絲一眼,他沉沉的呼吸了幾秒。
“一切有我。你別擔心。”他似乎在隱藏什麼。
……
之後的兩天,安默一直在無限的焦慮中度過。
她發現程俊堯和暖暖的關係越來越親密,而程俊堯雖然在忙自己的項目,但是對自己母親的病情想盡了辦法。
白天的時候,會有程俊堯的兩個助理來到醫院,通過各種渠道查找合適的腎源,同時,他也請了美國知名的醫生,來幫助唐悅寧,減輕她的疼痛。
晚上的時候,無論多忙,他都會回來陪她,陪她說完,陪孩子做遊戲,陪唐越清決絕很多煩惱。
更重要的是,程俊堯不止一次在安默面前提起,暖暖和小睿是她安默給他這輩子最好的禮物,如果可以,他希望他們能一直陪在自己身邊。
所以,他這樣一個完美的男人,安默怎麼忍心傷害他?
晚上。
累了一天的程俊堯開著車,對坐在副駕駛上的安默道:“默默,我明天一早有航班,硅谷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我必須參加。所以……大概有四五天的時間,我不能陪你了。”
安默扭頭看著一臉疲憊的程俊堯。
“謝謝你學長,你已經付出了很多了。或者,你可以在硅谷多休息幾天。”
他笑著搖搖頭,“暖暖和小睿在身邊,我才能休息的好。至少覺得是安心的。也許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吧。”
暖暖從五歲開始就生活在程俊堯的身邊,這麼多年來,彼此習慣是理所當然的。
“對,爸爸,你在我才安心。”暖暖馬上附議,“弟弟,你說對不對?”
“對、的。”
程俊堯哈哈大笑,“你看默默,我被這兩個小傢伙終身監禁了。我也沒有辦法。”
安默的目光直視這擋風玻璃,她的心跳很重。她想到了沈之承,想到了沈之承說的那些話。
“可是……他們終究會長大,終究會離開的……”這也許是她最委婉的說辭。
“不著急,差不多還有十幾年。十幾年的時候,我想我的心裡準備算是做好了。”
程俊堯的意思很明確,如果現在讓孩子離開他,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是麼?”她淡淡的說了一句,想來,在這個時候,她也找不到其他的詞語作爲迴應。
“要是現在暖暖告訴我,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說不定我現在就回找那個男孩拼命!默默,我這個父親的心,你應該是瞭解的吧?”程俊堯半開玩笑的說著。
可是天知道,這樣的話,在安默的心裡,卻狠狠地砸了一個洞。
她應該怎麼辦?爲了讓沈之承給她的母親換腎,就要讓程俊堯和他拼命嗎?
呵,兩個男人,又給了她出了一道難題……
……
酒店房間。
暖暖硬是拉著安默和程俊堯一起做遊戲。
雖然上次程俊堯幫她買了幾幅撲克牌,可是卻還沒有四個人一起玩過。
在暖暖的指揮下,四個人齊齊的圍在一個桌子邊。
他們玩的是一個數字組隊的遊戲,既考慮單個人的智商,又考驗一組人的協作能力。暖暖和小睿一組,安默和程俊堯一組。
暖暖和小睿玩得很開心,因爲一整個晚上,他們都在贏,而兩個大人輸得慘不忍睹。
“怎麼了默默?我看你有心事?”
安默將手中的撲克牌放在了桌上,她搖搖頭,“沒什麼。”
此刻,兩個孩子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安默也起身,即將回自己的房間。
“等等。”他拉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說話。
他走到了她的面前,捧住了她的臉。
現在的程俊堯,手掌變得更有力量,也更有溫度。許是事業的不斷攀升,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人產生濃濃的安全感。
他還是那麼好看,不同於沈之承的凌厲,程俊堯的魅力,在於他處事的溫潤和留有餘地。
他的分寸永遠都是恰到好處。
他的大掌捧住了安默的臉幾秒鐘以後,便緩緩放開了。
他們離的很近,他們也是成年人,其實在彼此聞到呼吸的時候,他甚至可以要了她。
但是,他沒有。他不會爲了自己動物本能般的私念,而讓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變得尷尬。
“對了,我聽丹尼爾醫生說,你做了流產手術。現在……感覺還好嗎?”
“還好。”
“嗯。”他有些欲言又止。
“要不……我先走了。”她動了動身子,想往後退。
“默默。相信我,媽媽既然一定會沒事的。”
“謝謝你的安慰。”
“對了,你喜歡什麼樣式的耳墜?”他忽然問起了這個問題。
“其實,不用那麼麻煩。”
“那麼,我自己給你準備一份禮物,好不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程俊堯的眼神閃著微光,似乎,另有所指。
“我……”
“別說謝謝。你是暖暖和小睿的媽媽,我女兒和兒子的母親。我們的關係是不可分割的。”他似是話裡有話。
聽到這樣的話,安默的心口堵的難受。
時間只有四天了,國內能想辦法的渠道都想過了,能現在唯一寄希望的就是國外,可是即便在國外找到匹配的,時間也相當緊迫……
沈之承,現在她滿腦子都是沈之承……
……
程俊堯一大早就坐上了飛往舊金山的飛機。
因爲太早,他只是給安默留了言,並沒有敲開她的門叫醒她。
其實,安默一夜無眠。
時鐘到了早上八點。
安默敲開了兩個孩子的門。
此刻小睿正在看書,暖暖則坐在牀上正在看財經節目。
安默在門口發呆了幾秒,最後她關上了門。
她替暖暖關掉了電視機,一步步走到她的牀前。
“媽媽。”暖暖看到了安默,她眨巴著大大的眼睛,“媽媽,你怎麼眼睛腫了,你哭了嗎?”
暖暖天生就是一個敏感的孩子。
安默搖搖頭。
“暖暖,媽媽……媽媽想問你,你對爸爸的印象怎麼樣?”沈之承想盡快見面,但是她明白,有些事情必須循序漸進。
暖暖不假思索的回答:“爸爸?爸爸很好啊。我現在一直在等爸爸,他說會給我帶好萊塢明星的簽名。”
好萊塢也在加州,想來,程俊堯爲了讓暖暖開心,很是用心。
安默下意識地仰望著上空的天花板,她沉沉的吸了一口氣。
“不是程俊堯,是沈之承。”
“是上次在路上打你的那個壞人嗎?”暖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其實……他對你一直都很好。而且……”
“媽媽,我不想見打女人的壞男人。”
暖暖此時的態度,非常斬釘截鐵。
“可是……他說想見見你。他說……他想爲上次大人的事道歉。”她撒了個謊。
暖暖的眸子明亮,“真的嗎?他要道歉?”孩子的世界還是單純的,他們都以爲,知錯能改,就真的成了另一個人,從壞人成爲了好人。
“對。”
“可是……可是我怕他。”
“別怕,媽媽保護你,再說……他不是要道歉嗎?我們不是說,要給人改正的機會,對不對?”
暖暖似乎被安默說動了。
她想了想,終於艱難的點頭。
……
安默和沈之承通了電話。
沈之承聽到消息後,有幾秒鐘的沉默。
她聽到了他的沉沉呼吸聲。
“怎麼……我還以爲你放棄了,以爲……你和程俊堯雙宿雙飛了。沒想到,你還是很明事理的麼……”他又恢復了嘲諷的語氣。
安默不是傻瓜。
她知道沈之承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想掩飾他的失落罷了。
這世上,有太多失落的人,總是喜歡裝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可是天知道,他們的心,已經縮成了一團,變成了一直敏感的刺蝟……
想到這裡,安默又開始心疼他。如果不是她,也許,沈之承的生育能力,應該不會受到傷害吧?
她想了很多,最後定了定神,道,“時間和地點。你定。”
“中午十一點,諾拉餐廳。”
“知道了。”
“記得……我們的約定,還有,想想你母親的身體。”
他又開始威脅她。
可是,沈之承要回暖暖,要回暖暖承認他父親的身份,本也是無可厚非的。只是這一切,她該如何對程俊堯交代……
……
諾拉餐廳。
這是一家粉色裝修風格的兒童餐廳。
向來,沈之承爲了讓暖暖回到了他身邊,費了不少心思。
暖暖也很是喜歡,走進餐廳的一瞬間,便開心的對安默道:“媽媽,這個地方是你選的嗎?我感覺我到了一個童話世界。”
她說著,開始手舞足蹈,一邊看看餐廳上的塑像,一邊跟著餐廳的音樂哼著曲子。她滿臉都是喜悅。
一切,似乎比安默想象的要順利很多。
這個時候,有一個女僕打扮的工作人員走到安默面前。“請問是安默小姐,和暖暖小姐嗎?”
“我們是。”
“沈先生已經在包間裡等二位了,請跟我來。”
忽的,暖暖一下子抱住了安默的手臂。
原本開開心心的她,在聽到沈之承三個字的時候,不自覺地慌了。
說到底,暖暖本能地還是怕的。
“媽媽,我們等爸爸回來以後,一起接受沈之承的道歉好不好?”她退縮了。
她說著說著,眼角有了淚花。
安默心口酸酸的,可是即便再無奈,這一步,終究還是要走的。
她蹲下身子,撫了撫暖暖的臉頰,“他那麼急著來道歉,我們……總不能讓他失望對不對?”
暖暖想了想,最終還是艱難點頭。
……
只是,說到底,暖暖還是一個孩子。
巨大的粉色包廂內,顏色、香味、甚至音樂都是溫馨的,可是這個包廂的氣氛依然冷的厲害。
沈之承就坐在最角落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喜歡上了牀黑色的衣服。
幾天不見,他又瘦了,他的臉頰更加凹陷,眼神也更加冰冷。
他雙腿交疊,冷冷的看著安默。
其實,他之所以這樣看,是想躲過自己女兒的眼神。
太久了,沈之承都已經忘記了溫暖的微笑,於是,他只能用看著安默的方式,來和兩個人交流。
在看到暖暖的一剎那,沈之承的心像是涌過一陣暖流。他知道,這個孩子就是他的救贖,他正在的延續。
可是,他太冷了,冷到自己都忘記了那些客套的,討孩子喜歡的那些話。甚至連如何對孩子開口說,讓她回到自己身邊的話,他都忘記了。
他忽然想到了程俊堯,那個男人,不是最擅長這些東西嗎?
想到這裡,他冷冷一笑。
“媽媽,我們……我們什麼時候走?”暖暖看著像冷血動物一般的沈之承,感受著他周身的煞氣,她怕了。
安默連忙安撫暖暖,“暖暖乖,但會兒還有節目表演。”
“我不想看節目,我想爸爸,我怕,爸爸什麼時候從加州回來?爸爸上飛機了嗎?我可以給爸爸打電話嗎?”害怕到極點的暖暖,開始變得語無倫次。
“暖暖,我們……”安默想繼續安慰暖暖,卻已經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話。
其實,看到沈之承這個樣子,連著她自己,也是怕的。
“住嘴!”沈之承“啪”的一聲將自己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爸爸?我纔是你爸爸!”
他真是恨極了。
程俊堯不僅搶走了她的女人,更搶走了他孩子的心!若是可以,沈之承真相和程俊堯拼命。
空氣瞬間陷入沉浸。
暖暖睜著滿眼淚花的眼睛看著沈之承,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她小心地呼吸,小心地看向身邊的安默。
安默的身子側向自己的女兒,“暖暖,我們今天不是說好的嗎……”
“哇……”暖暖終於忍不住了。
內心的恐懼和冰冷的氣場,已經將她這個幼小的心臟逼到理智的絕境。
面前的沈之承怒極了。
他雙手緊攥,慘白的骨節露出凌厲的寒風,近乎會把人冰凍一樣。
“咣噹”一聲。
桌上的瓷器和玻璃、金屬全部被灑落一地。
他竟然掀翻了桌子。
他已經失去了理智。
自從他得知自己失去生育能力以後,他就已經失去了理智。
更何況,暖暖這樣的迴應,讓他作爲一個男人的自信心更加挫敗……
“滾!都給我滾!”他瘋了一樣嘶吼。
他沒有看身邊的兩個女人。
她們不會知道,在沈之承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其實他的後悔的。
可是,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他是一個控制慾極強的人,憤怒已經變成了一隻獅子,將他原本就不平靜的身體裡橫衝直撞。
暖暖越哭越厲害。
望著男人猩紅的眼眸,安默強忍住眼中的淚光,抱起暖暖,朝著門外走去。
安默知道,她的談判結束了。
她失敗了。
沈之承終是不會答應的……
……
一整個下午,安默一直都在安慰暖暖。
期間,她收到了唐越清的電話,也詢問了醫生,而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唐悅寧現在的情況越來越差,併發癥也越來越嚴重……
唐越清告訴安默:“默默,有些事情……我想我們必須做好準備……”
他說的,便是唐悅寧的離去。
聽到這樣的話,安默的心發酸的厲害。
饒是自己人生的前二十多年,都沒有親眼見過唐悅寧,之後接觸的也並不是很多,但是在一遍遍聽到唐悅寧當年的故事,一遍遍在唐悅寧牀邊,聽著她對自己的呢喃,不知爲何,安默忽然有種想大哭一場的衝動。
可是,人在這個時候,卻是哭不出來的。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她擡頭看向牆上的壁鐘,此刻,已經是晚上七點。
D市已經黑夜,颳著風,也許,會有一場暴風雨……
思考了幾秒鐘,安默最終撥通了一個電話。
在即將轉爲忙音的一剎那,電話終於接通了。
“有事。”他的聲音無力又不耐煩。
“你在哪裡?”聽到自己聲音的時候,安默才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經乾啞。
“公寓。”
“我找你。”
“啪!”沒想到,他掛斷了電話。
安默來不及思考,和茱麗阿姨交代了照顧好暖暖和小睿,便直奔沈之承的公寓。
正如所料,外面下起了大暴雨。
安默將車子開到沈之承的公寓樓下,幾十米的陸,她的全身頭溼透了。
她的腦袋很脹,此刻所有的行爲,都來自本能——甚至,連著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
她走進了電梯。
電梯的數字快速變動。
最後,她瘋了一般敲打沈之承的門。
原本以爲他在躲她,可是沒想到,門很快開了。
他開了門,看也沒看她。
她走近房門,卻發現,面前的沈之承,也溼透了身子。
他的樣子,也很狼狽。
可是,現在的她哪裡還有時間去思考這個。
她走到男人的面前,拉住了他的手。
呼吸很快,她問他:“沈之承,我們還有其他的交換條件的,對不對?”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爲她害怕看到後,自己會失了神。
“條件?什麼條件?”他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
這樣的沈之承,纔是最無情的。
“給我母親換腎的條件,求求你沈之承,好不好?”她跪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他卻走開了。
他點了一支菸,看著落地玻璃窗前大漂泊大雨。不知過了多久,他沙啞的嗓子終於開口。
“條件,當然還是有的。”
安默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什麼條件?”
男人遲疑了一會兒,最後淡淡道:“既然我失去了生育能力,那麼你……安默,是不是也應該失去生育能力,作爲補償呢?”
安默怔住了。
很久以後,她顫抖著雙脣問他,“你……你想讓我失去子宮?”
“沒錯。這個條換條件,應該比心臟好很多吧?”
有那麼一瞬間,安默的心口像是被什麼堵住。
“我同意。”她已經有了暖暖和小睿,她不可能在戀愛,所以,子宮是不是不需要也是可以的?
沈之承頓了一下,許是連他也沒有料到安默會這麼快答應。
他起身,一步步走到安默面前。
“那麼……在你失去子宮之前,我想先要一次。嗯?”
“你確定馬上會給我母親捐腎臟?”她顫抖著說著。
“當然。要不要寫個保證書?”
“不用。”其實她已經錄音了。
……
大雨磅礴,溫熱的公寓內,沈之承要了安默。
只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就在他要她的時候,安默的下身一片血跡,鮮血,不停地流著。
似乎,是流產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