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間的陽光對于經常呆在陰暗房間中的蕭夢樓來說有些過于耀眼了。這是三月中旬,春分時節,陽光雖然刺目,但是空氣中仍然浸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蕭夢樓感到冰冷的氣息從腳底緩緩蔓延上來,自己的整個身體緩緩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湖水之中。他低下頭一看,自己仍然穿著家用的拖鞋,起床時披在身上的睡衣還沒有脫下來,光溜溜的大腿和腳板現在完全暴露的冷風之中。他茫然抬起頭,望了望碧藍無云的天空,輕輕吐出一口煙圈,微微苦笑了一聲。
街邊小飯館中的老板早就認出蕭夢樓的身影。這個整天宛如夢游一般的家伙最近幾周一直在這個小飯館中吃午飯。而且,小飯館老板心中幾乎可以肯定,這頓午飯就是這個家伙一天之中唯一的一次進食。
“老板,木棉魚,炒飯,啤酒。”蕭夢樓朝老板打了個招呼。
“小伙子,不要點別的。我們今天有新鮮的魷魚和對蝦。”老板道。
蕭夢樓朝他微微搖了搖頭,徑直在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給我油炸臭豆腐,八寶粥,甜圈,帶走的。”
“嗯。”老板朝后擺了擺手,幾個服務機械人已經將蕭夢樓要的飯菜擺滿了一桌,“小伙子,還在等愛河網絡恢復吶?”
“呃,嗯。”蕭夢樓點了點頭,從盤中抓起一半木棉魚朝口中胡亂塞去。
“小伙子,現在很多游戲公會都解散了,據說是連游戲公司都破產了,你還是不要太執著才好啊。”老板嘆息著說。
“這些都是……都是謠言,愛河網絡會恢復的。”蕭夢樓抬起頭來,眼中冒著熱切的光芒,“我們還有最后一仗要打,我們就要勝利了,眼看就要打敗外星人了。在我的冰箱里,還冰著那瓶勝利香檳酒,就等著戰爭結束之后打開慶祝。愛河網絡不會讓我們失望的。我相信愛河網絡一定會重新建立起來。”
老板苦笑著點點頭,沒說什么。最近這個社區里像這樣的年輕人比比皆是。每個人都仿佛患了熱病一樣,每天都在神經質地談論這些虛無縹緲的話題,仿佛這才是他們人生唯一的意義。
“一人一種活法啊。”老板暗暗想道。
就在這時,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似乎被什么東西嚇住了,他失魂落魄地從座位上聳然而起,將自己的身子狠狠地摔打在飯館側面的墻壁上,發出沉悶地砰地一聲。
“怎么了?”老板微微搖了搖頭,“我是越來越不懂這些游戲怪胎了。”
夜廖莎終于回到了地球。她回來的時候正值地球上的春天。三月中旬,草長鶯飛,花紅柳綠的春分時節。才僅僅離開不到四個月的時間,夜廖莎卻感到自己已經和這個宇宙中的故鄉分別了一個世紀之久。
“我錯過了什么?”夜廖莎略含激動地環視著北京舊城區的街道和稀稀寥寥的行人,“元旦,春節,元宵節,情人節,幾個同窗的生日,還有……還有和夢樓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她忽然感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奢侈浪費,居然將這些本該用一輩子珍惜的時間花在化妝打扮和毫無意義的派對聚會上。她是多么急切地盼望拉著蕭夢樓的手,和他一起重回母校那條清澈的小溪邊,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一起數天上閃閃發光的星星,暢談未來兩個人將要共度的時光。這樣的幸福,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將是一生最珍貴的記憶。
今天的夜廖莎仍然穿著她最喜歡的淡色連衣裙,在陽光照射下這身淡雅的服裝閃爍著月白色的光芒,令她整個人猶如在圣光的沐浴之下,散發著無法阻擋的魅力。她紅暈的臉頰閃爍著幸福的光華,星眸中流光溢彩,流淌著令人目眩神怡的期盼和憧憬。即使隔著一萬里的距離,人們也能從這個光彩照人的女子身上感受到那強烈而悠長的愛情氣息。
她回到地球辭別夜傷和羽杰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自己的公寓,不是回自己的工作崗位,而是在第一時間找到蕭夢樓的茶樓。
茶樓的大門緊閉著。門前的白樺樹此刻已經新綠融融,點點飛絮在空氣中悠揚地浮動著,樹蔭如傘,籠罩在茶樓之上。整個房子在陽光濃烈的正午卻給人一種沉靜的錯覺。
“從一百米之外就能感到夢樓的氣息,任何他住過的地方都會讓人感到那種冰河一般的沉靜。”夜廖莎的心臟瘋狂地跳動著。她用力地作了一次深呼吸,終于拿起勇氣,用力地按了按門鈴。
滿心幸福期盼的夜廖莎根本預料不到,此時此刻她的背影已經清晰地映射在街對面小飯館里的蕭夢樓眼中。
夜廖莎簡潔而精致的影像在蟲鳴風動的午后宛如從異次元空間劈來的一道如電刀光,將蕭夢樓眼前的世界一刀斬成了兩段。嘈雜的蟲鳴轉眼之間消失不見,微風浮動的聲音全都變成了夢幻中的啞響。周圍的白樺樹,街道,小飯館,街上的行人,面前的餐桌和午飯都在頃刻之間消失不見。整個天地就像多米諾骨牌一般一一翻到并融化在照耀一切的陽光之中。
他感到頭頂冰涼,身體發顫,仿佛血管中所有的血液都倒流回了心臟,留給他的只是渾身上下的空空如也。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也感覺不到自己的意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臟是否還在勃勃跳動。但是這些他統統不關心,在他的頭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她為什么回來。
她為什么回來?
蕭夢樓清楚地記得自己在夜廖莎公寓上空看到的那幾束雪亮的白光。那是天人展翅所發出的光芒,他們應該已經接她回到了她的故鄉。他曾經夢想著夜廖莎會眷戀地球上的一切,會眷戀自己在這里擁有的幸福,也許,有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的機會,她也許會眷戀自己和她所擁有的那些記憶。但是這些只是他心中根本不抱任何幻想的迷夢。他知道離去對于夜廖莎和他來說都是好事。地球已經成為了外星人捕獵的殺場,她在這里是不安全的。在第二次火星戰役之后,這種想法在蕭夢樓的心中更加根深蒂固了。而夜廖莎離去之后,他蕭夢樓也不用再過得那么辛苦。在被親生父親背叛之后,在被地球聯邦遺忘之后,在地球即將被摧毀之時,還要振作精神保持自己一直以來的形象。不,他太累了。
他太累了。累得已經無法支撐自己的軀體。他渴望著任何可以讓他墮落,讓他沉迷的理由。如果他能夠飲醉,夜廖莎離去的當天晚上,他就已經酩酊大醉。愛河網絡給與他的除了榮耀和滿足,還有就是放縱的理由。他需要放縱,需要遺忘,需要過一種醉生夢死的生活,把關于夜廖莎的一切拋到九霄云外,把心中對于這位不屬于人間的天使十幾年的苦戀統統消解融化。沒有夜廖莎的這些日子,蕭夢樓過得比任何時候都頹廢,也比任何人都荒唐。這樣的日子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曾經多次被他所想象和設計。但是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依靠對于一個網絡游戲的迷戀,他可以將這樣的日子過得如此如魚得水。他已經完全不是以前那個自律內斂,沉毅單純的蕭夢樓。他已經告別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這一切給他一種蹦極的感覺,把自己的一切交給虛無縹緲的命運,然后毫無顧忌地朝著陡峭的懸崖飛奔而去,縱身一躍。看著周圍的世界飛一樣地向天堂離去。他甚至有一種快感。
但是,夜廖莎居然回來了。
就在蕭夢樓最放縱沉淪的時候,就在他最不愿意讓她看見的時候,就在他根本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
就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信步走到自己的家門前,按動著門鈴,渾然不覺得蕭夢樓的世界因為她的到來眨眼間天翻地覆。
蕭夢樓狠狠地將自己的身體摔在身后的墻壁上,他感到刺骨的疼痛從他的頸椎,脊柱和尾骨傳來。但是他卻感到自己痛得不夠厲害,他甚至希望將自己的身子嵌進身后的墻壁之中,然后再把這片墻壁統統推到,再用推土機推到荷蘭去填海。
她為什么回來?
蕭夢樓逼迫著自己想著這個問題。
那銹跡斑斑的時光盒和那被自己包裝精美的電子禮品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腦海之中。
“該死的,一定是它們。”蕭夢樓狠狠將自己的后腦撞在身后的墻壁上,“我一定是徹頭徹尾地瘋掉了才把那些東西象獻寶一樣給她看。我本應該把它們一把火燒掉,干干凈凈。”
但是蕭夢樓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那是他童年最寶貴的回憶,最自豪的經歷。那里面的一切幾乎定義了他整個人。他寧可砍掉自己的右手,也不會愿意將那一切付之一炬。
這本是一個聰明的主意。將密碼鎖設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打開,讓夜廖莎遠在萬千光年之遙后才能夠看到里面的內容。這樣,也許這個時光盒會成為她一生的收藏,作為地球生活的點滴回憶被完好保存在那個天人國度之中。也許當地球文明被外星人徹底摧毀之后,這個時光盒會作為地球文明的唯一證明而保存下來,流傳后世。也許,夜廖莎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為可能已經隨著地球一起滅亡的蕭夢樓落下幾滴眼淚,這樣已經足夠了。對于這場馬拉松一樣漫長而若即若離的苦戀,蕭夢樓早已經湮滅了所有野心和期盼。光是保守這一輩子無法啟口的秘密,就讓他耗盡了所有精神,他早已經筋疲力盡。
他做夢也想不到,她竟然回來了。
蕭夢樓不知道此時此刻的感覺到底是什么。他就仿佛是一個背負著沉重十字架的苦行者突然有一天將身上的桎梏高高拋到遠方,本以為以后會一身輕松,誰知道這飄飛的桎梏卻在某一天重新落回到自己的背上,而且還帶著令人不堪負荷的重力加速度。但是,與這一切相反的是,蕭夢樓在夜廖莎消失的這四個月里第一次嗅到了風中攜帶的春泥和青草的氣息,一種無法融化的生命氣息。此刻他的心中五味雜陳。
“她為什么回來?”蕭夢樓再次在心底問自己,這一個問題和他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問題字面上完全一樣,但是內涵卻不盡相同。
“我的天啊,看起來哪個小伙子要交上桃花運了。”飯館老板將目光牢牢地鎖死在此時此刻的夜廖莎身上,對于蕭夢樓的一舉一動完全沒有在意。
“桃花運?”蕭夢樓緊緊靠著身后的墻壁,啞聲問道。
“當然啦,我活了這么大從沒看過笑得這么幸福的女孩子。”老板拋動著手中剛剛從洗碗機器人身上換下來的蓄電池,“從一百里之外就可以看出來這個女孩子在戀愛。”
“戀愛……”
“嗬嗬,真是個迷人的女孩子。如果我年輕二十歲,一定去追她。如果我的兒子們現在就長到二十二歲,我立刻讓他們一排排跪到她面前去求婚。”老板微笑著說。
蕭夢樓沒有再說話,只是木然在收銀臺前潦草地簽下自己的電子簽名,付清了飯錢,然后直挺挺地挪出了飯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