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阿哥的府裡出來,胤禛獨自騎著馬,慢慢往家走。
他的心,很亂。
變故已經(jīng)發(fā)生,他甚至拿不準(zhǔn)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感覺好像只有五分鐘,但是看這樣子,似乎事情已經(jīng)過了一兩天。
又或者,俞謹(jǐn)?shù)臏毂U計劃會讓時間扭曲,將它像無縫鋼管一樣,無縫對接到一個虛僞的歷史常態(tài)裡?
胤禛不光心很亂,腦子也亂,他在這一片混亂之中,簡直無從把握一點點真相。
於是他只得用力低聲對自己說:“至少,弘曆還在!老八他……他也在!他只是忘記了,他不是副本,他是真的!”
他還記得八阿哥將弘曆拋給他時,發(fā)出的那聲慘呼:“幫我記住……我!”
他知道自己即將遺忘,將把最寶貴的一切給忘記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於是他在危急關(guān)頭,將自己的記憶拜託給了胤禛。
然而,胤禛又能怎麼辦呢?
他勒住馬,擡頭遙望著遠(yuǎn)方,烏雲(yún)正一層層壓過來,洗刷一切的傾盆暴雨,即將覆蓋整個天地。
回到家中,還沒進(jìn)門,胤禛就聽見院子裡吵吵嚷嚷。有人在嚷:“把他捆起來!先捆起來!”
是高無庸,聲音聽著很著急,而就在這喧囂中,胤禛猛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放開我!我不是壞人!我要見四爺!”
他渾身猛然一震!
這是斯傑潘的聲音!
胤禛拔腿就往裡衝,到了後院,就看見一羣家丁正拿著繩索,想把一個人捆起來,而那人金髮凌亂地披散在肩頭,白皮膚藍(lán)眼睛,正是斯傑潘!
“住手!”胤禛大叫。
衆(zhòng)人一見他回來,嚇得都停住,高無庸也慌了,趕緊道:“王爺,這洋人……”
他還沒說完,胤禛衝上去一把抓住斯傑潘的胳膊:“你沒有被他們帶走?!太好了!你還活著!”
一番話,連同周圍人都說呆了!
就連斯傑潘,也怔怔看著他:“四爺在說什麼?”
胤禛回過神來,他看著斯傑潘,試探地問:“你……認(rèn)識我?”
斯傑潘點點頭:“認(rèn)識。四爺,雍親王。”
“太好了!你還記得!總算有一個人還記得!”
胤禛激動得要流淚,而就在這時,斯傑潘的一句話,生生把他的激動給凍住了!
“四爺……我是誰?”
胤禛一愣:“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你不知道自己叫什麼?”
斯傑潘搖搖頭,他臉上顯出羞赧:“我……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等我醒過來,一睜眼,就在這兒了。”
胤禛傻了!
“那你怎麼知道我是誰呢?!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我就是、就是知道。”斯傑潘苦惱地抓了抓頭髮,“我也不知道自己爲(wèi)什麼知道,但我認(rèn)識你,我知道你是雍親王……”
胤禛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你叫斯傑潘。斯傑潘.弗謝沃洛多維奇.格拉諾夫斯基。有印象麼?”
斯傑潘癡癡望著他:“這名字真長啊……”
斯傑潘竟然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他還有什麼是記得的?!
現(xiàn)在,胤禛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洗腦系統(tǒng)將所有人的記憶都洗掉了,但是大清的人,還有歷史在支撐他們,八阿哥雖然不記得俞謹(jǐn)他們來過,但他還有歷史上陳舊的記憶在維持日常。
然而,斯傑潘沒有。
他不是清朝人,他的記憶,真的就乾乾淨(jìng)淨(jìng)的洗刷掉了,他是個空的了。
他連名字都不記得了,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忘記了。
……卻偏偏記得胤禛是雍親王。
“那麼王爺,你記得我的名字,你能告訴我,我是什麼人麼?”斯傑潘熱切地望著他,“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會在這裡?”
胤禛頹然鬆開雙手,他啞聲道:“……先別問了。高無庸,別捆他了,這位是客人,找個院子,把他好好安置起來。”
沒用多長時間,胤禛就弄清楚了眼下的狀況。
俞謹(jǐn)他們,確實全員離開了,包括武器,所有攜帶過來的熱兵器都被帶走了。還有那些現(xiàn)代的儀器,物品,也被一一收拾掉了。甚至那兩條狗,蒜頭和殺生丸,全都被他們牽走了,想來,他們早早就將每一個可疑目標(biāo)都做了標(biāo)記,一旦掰下閘門,所有的東西就一股腦被帶了回去。他們做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一絲希望都不給胤禛留!
記憶,一點不剩的被洗刷乾淨(jìng),所有人都如此,除了依靠百達(dá)翡麗保住記憶的胤禛,以及只有兩歲的弘曆。
……他們是整個大清,碩果僅存的兩個保留真正記憶的人。
胤禛甚至去探察了上次在兵部喋血的那些官兵,其中一個死亡的牛錄章京他認(rèn)識,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那個被一串子彈掃射成蜂窩煤的官員又復(fù)活了,而且身上毫無傷痕。也許是心理作用,胤禛只覺對方機械麻木,沒有活人的氣息。
於是胤禛就明白:副本,上線了。
胤禛近乎絕望了。
沒有人記得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麼,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jīng)對抗過多麼可怕的敵人,他們幹下了多麼偉大的事情……大家就這麼無知無覺的回到了原先陳腐的日子,毫不知情的一日接著一日度過時光,除了胤禛。
他沒法去上朝,每天只是坐在家裡發(fā)呆,如今他比上次落單更加無助,現(xiàn)在胤禛唯一的希望,就是遠(yuǎn)在四百年後的安德烈他們,能夠打開封閉的閘門,衝過來救他……但這希望渺茫得胤禛簡直不敢想。
俞謹(jǐn)大約是死了,八阿哥那枚見血封喉是致命的,而且是看準(zhǔn)了心臟插進(jìn)去的。就算送回去搶救,也會讓研究所方面大亂陣腳。
這大概是他們唯一可聊以自慰的了。
而除此之外,他們幾乎輸了所有。
不去上朝,坐在家中也是無濟於事,胤禛就把希望全都放在了斯傑潘身上。俞謹(jǐn)那些人之所以沒帶走斯傑潘,恐怕也是事出緊急,沒來得及在他身上定位。
他把斯傑潘找來,詳細(xì)詢問他,現(xiàn)在還保留下什麼記得的事情。斯傑潘只是懵懂地?fù)u頭:“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胤禛瞪著他:“難道你不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斯傑潘苦惱地說:“我也覺得是不一樣,但我不知道爲(wèi)什麼不一樣。王爺,您能告訴我麼?”
於是胤禛就將前情一一告知斯傑潘,他說得脣焦舌敝,滿心希望自己能喚醒斯傑潘的記憶,結(jié)果說了一大通,斯傑潘卻茫茫然望著他。
“聽明白了麼?想起來了麼?”胤禛滿懷期待地看著他,“有了點什麼印象?”
斯傑潘搖搖頭:“沒有。”
胤禛這下火了!他一拍桌子:“我把唾沫都說幹了!爲(wèi)什麼還是想不起來?!斯傑潘,你是不是故意裝傻!”
斯傑潘頓時被他嚇著了,他噗通跪倒在地上,連連給胤禛磕頭!
胤禛慌了神,趕緊將他拉起來:“你這是幹什麼!”
“我……我見他們都這麼做,奴才們做錯事情,王爺生了氣,他們都這麼做的!高無庸說,要是磕頭求饒,還能免去一死。”
“……”
看著胤禛那失望之極的樣子,斯傑潘也難過起來。
“王爺剛剛說的這些,我聽著,好像在聽故事,自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倒像是看電影一樣……”
這個名詞一下?lián)糁胸范G。
“看電影?!你知道電影是什麼?”
斯傑潘擡起眼睛,癡癡望著窗櫺,半晌,才喃喃道:“奇怪,電影是什麼?我好像是順嘴就說出這詞兒了,但認(rèn)真去想,腦子裡又是一片空白……”
胤禛的眼淚都快涌出來了,他太失望了。
見他這如喪考批的衰模樣,斯傑潘也不忍了,他勸道:“王爺,您彆著急,既然是忘記了,想來,再過些日子,我就能想起來,我只是需要時間。”
但胤禛對此,並不抱什麼希望。
那天他又想了別的辦法,他和斯傑潘說英語,雖然胤禛的口語爛,但好歹也算是英文。斯傑潘說,他聽得懂,但聽得懂是聽得懂,卻說不出到底什麼意思。就好像有什麼在腦內(nèi)阻隔了,不讓他去理解那些詞彙的真正含義。
終究不是母語,胤禛暗想,若是說俄語,弄不好能讓斯傑潘醒過來——可他不會說俄語。
最後,胤禛也灰心了。他疲憊地和斯傑潘說,先不要去管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就這兒住著吧,衣食住行都由他來照顧,斯傑潘不用太擔(dān)心。
打發(fā)走了斯傑潘,胤禛坐在書桌前發(fā)呆,他也只能如此了,在九阿哥他們回來之前,竭力保護(hù)好斯傑潘,雖然,他很懷疑九阿哥他們還能不能回來。
另外,他也發(fā)覺一件事,斯傑潘在模仿清朝人的語言行爲(wèi)。
可能是因爲(wèi)腦子被洗得空空,爲(wèi)了活下去,他必須儘快熟悉環(huán)境,因此除了模仿周遭人羣,保持和環(huán)境一致,斯傑潘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麼下去,他不就徹底變成清朝人了麼?胤禛暗想,那,多麼可惜!
但是斯傑潘在家裡坐不住,沒過兩天,他就偷偷從雍王府溜達(dá)出去了,他想多見見人,他的記憶喪失,心裡其實是很不安的,所以斯傑潘總是想找人打聽,把自己過去的事情打聽出來。
他悄悄的從雍王府溜出去,然後,天黑了,又悄悄溜回來。王府僕人們也不清楚他是什麼來歷,但都知道,王爺對這洋人十分客氣,好吃好喝的招待,想來是個重要人物,所以也都不去幹涉他的行蹤。
因此,那天他又在天剛剛擦黑的時候,溜回了王府,還沒回自己的院子,卻正好碰見了胤禛。
胤禛一見斯傑潘,大吃一驚,因爲(wèi)他懷裡竟然抱著一隻貓!
那隻貓,竟然是普/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