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加工廠大門口那盞閃爍著銀白色光芒的水銀燈還像一點磷火那樣跳躍不定,棉花加工廠高大的露天倉庫黑黢黢的輪廓還只像一些巨大的饅頭坐落在山嶺之上,棉花加工廠軋花車間的機器轟鳴聲聽來還像一群蜜蜂在遙遠的地方嗡嗡嚶嚶地飛翔。總之,離棉花加工廠大門口還很遠很遠,杜秋妹就不得不把她的排子車停下。滿帶著棉花的各種車輛已經把大路擠得水泄不通。杜秋妹本來還想把車子盡量向前靠一靠,但剛一使勁,車把就戳在一個正在喂馬的男人身上,惹得那人好不高興地一陣嘟噥。杜秋妹暗中吐吐舌頭,連聲道歉著,無可奈何地將車子退到馬車后邊去。
正是農歷的九月初頭,正是九月初頭的一個標準的秋夜,正是一個標準的秋夜的半夜時分,肅殺的秋氣雖不說冷得厲害,但也盡夠人受的。杜秋妹拉著八百斤棉花走了四十里路,跌跌撞撞趕了幾個小時,沿途汗流浹背,此刻讓冷氣一吹,覺得渾身冰涼,不由自主地發著抖,上下牙咯咯地打著架,便趕緊從車上拽出一條麻袋披在肩上,然后坐在車上靜靜地等待天明。
已是后半夜了,夜色幽遠深沉。但馬路上并不寧靜,不時有車馬人聲在路上響起,杜秋妹的車后邊,又排起了一條長龍。這時,她的前前后后都閃爍著車老板掛在轅桿上的風雨燈發出的昏黃的光亮,騾馬驢牛都在吃著草料,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響,使這冰涼的秋夜顯得更加漫長和不可捉摸。
天仿佛越來越冷,杜秋妹跳下車來,披著麻袋在地上跳動,跳一會兒,又爬上車去,苦熬苦挨。時間仿佛凝固了,黑夜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似的,杜秋妹仿佛等了幾年似的。但夜色依然是那么厚重沉郁,絕沒有半點喜光出現。她忽發奇想,脫掉鞋襪,把腳放在花包上蹭了幾下,然后使勁伸進一個棉花包里去,上身往后一仰,就勢躺在車上,拉過麻袋蒙住了腦袋。她終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黎明時分,她被凍醒了。這時,天忽然格外黑起來,暗藍的天幕變成黝黑。天幕上寒星點點,空氣冰冷潮濕。一會兒,黑暗漸漸褪去,天色也變淡了,天空也變高了。半邊天空是海水般的深藍,半邊天空是鴨蛋殼般的淡青。不久,星星隱去了,東邊地平線下仿佛燃起了一堆大火,把半個天空又染成橘紅色,幾條呈輻射狀的長云則一直伸展到西半邊天空,像幾支橫掃長天的巨筆。太陽雖然還沒出來,但天已經亮了。趕馬車的人們紛紛吹熄燈光,收拾起草料架子,準備趕車向前了。
直到這時候,杜秋妹才算是真正看清楚了這條長蛇般的車馬大隊,而且也搞清楚了自己的排子車在這條長蛇陣中的位置:棉花加工廠坐落在一個小山嶺上,一條砂石路從對面嶺上爬下來又爬上去,一直爬進廠里去。這兩道嶺,恰似兩個大波浪,杜秋妹的位置正好在雙峰夾峙的波谷。
太陽升起來了,通紅的光線照耀著落在大地上的、車輛上的以及杜秋妹頭上的那層薄薄的白霜,一切都反射出令人感到溫暖的紅色光輝,連杜秋妹周圍的人和騾馬驢牛嘴里噴出的熱氣也帶著迷人的色彩。杜秋妹吃了一點干糧,活動了一下冰得麻木了的身軀,便開始和她的車右邊一位拉著排子車的大嫂攀談起來。從攀談中知道這位大嫂名叫臘梅,是一位軍人的妻子,家中尚有一個正在吃奶的女孩。她比杜秋妹晚到一會兒,也是連夜趕了幾十里路。原先以為能排上個頭幾名,上午賣了棉花,下午就可趕回家去,哪曾想到是這等陣勢。大嫂十分憂慮,眉頭緊蹙,臉色蒼白。杜秋妹一個年輕姑娘,家中無牽無掛,早點回去晚點回去無所謂,但她為這位看上去有三十多歲的臘梅嫂焦心。她雖然沒有結婚,連對象都沒有,但女人的天性使她完全能夠理解臘梅嫂的心情,于是便想辦法安慰臘梅嫂。她說,也許賣起來是很快的,咱們就像一河被閘住了的水,只要一開閘門,就會嘩嘩地淌過去,放寬心,也許下午就能趕回去的……她的話雖是信口說來,但臘梅嫂卻相信了似的,連連點著頭,臉上浮起了健康女人的那種紅暈。
杜秋妹的排子車前是一輛裝得小山般的馬車,馬車主人披著光板子羊皮襖,戴著黑狗皮帽子,看上去像個半老頭,但當他摘掉皮帽子,杜秋妹才發現他是一個挺嫩的小伙子。他的臉平常得像一塊方方正正的磚坯,渾身上下都好像帶棱帶角。他手腕上帶著一塊亮晶晶的電子手表。此時,他甩掉了皮襖,滿頭冒著熱氣,在那兒將前后左右的馬糞撿到掛在車下的皮桶里。馬糞還飄著縷縷熱氣,散發著一股并不使莊稼人討厭甚至有一種親切感的氣味。
杜秋妹是第一次來賣棉花,心里沒底,便向年輕的車把式打聽起來。車把式正忙著撿糞,不愿答理似的抬起頭來,但一看到杜秋妹黑紅的臉盤上那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馬上就春風滿面了。杜秋妹問道:“撿糞的大哥,你是車把式,走南闖北見識多,估摸著俺們這塊什么時候能賣上?”車把式抬腕看看表,不無炫耀地回答道:“現在是七點二十八分三十一秒,十二點興許差不離兒。”杜秋妹聽罷,心中十分高興,忽然記起夜里的事,便笑著問:“大哥,昨夜里俺的車把戳的就是你吧?對不起呀……”車把式咧著嘴笑起來,露出一口淺黃的牙齒:“嘿嘿,沒啥,俺就是那毛病,愛嘟噥,你也別往心里去。”“哪能怪你呢?”杜秋妹說罷忍不住地格格大笑起來。笑聲驚動了馬車右邊那臺十二馬力拖拉機的主人,一個紫赭色面皮,留著小胡子,穿著喇叭褲,頗有幾分小玩鬧派頭的小伙子。他正在車頂上蒙頭大睡,此時爬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狠狠地瞪了杜秋妹一眼,仿佛責怪她的笑聲打斷了他的美夢。他跳下車來,一轉身就往路溝里撒尿。杜秋妹對著拖拉機啐了一口,紅著臉回到排子車旁。臘梅嫂輕輕地罵著:“臊狗!死不要臉。”車把式看不順眼了,一步闖過去,扯住機手的脖領子使勁搡了一把,喝道:“哎,伙計!狗撒尿還挪挪窩呢,你這么大個人,怎么好意思!”機手被車把式一搡,剩下的半泡尿差不多全撒到褲子里,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虧,心中好不窩火,意欲以老拳相拼,但一打量車把式那樹樁子一樣的身板,自知不是對手,便破口大罵:“娘的,老子又沒把尿撒到你家窩里,用得著你來管!”“這兒有婦女!”“婦女怎么著?誰還不認識是怎么著?”“流氓!老子踹出你的大糞湯子來!”車把式勃然大怒,撲上去,但很快被人們拉住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拍拍拖拉機手的肩頭,淡淡地說:“小伙子,別在這兒丟人了,你想想自己家里也有女人就行了。”機手面紅耳赤,悻悻地轉到車前,跳到駕駛臺上,再也不出聲了。
車把式疾惡如仇的舉動贏得了杜秋妹極大的好感,她用信任的目光瞅著他,并給了他一個甜蜜的微笑。車把式走上前來,剛想張嘴說點什么,一句話未及出口,就聽到前邊一陣喧嘩,回頭一看,只見車馬攘攘,這條像僵死了的長蛇一樣的車馬大隊開始蠕動起來。車把式連忙跑回車旁,抄起了鞭子。杜秋妹也興奮地駕起車來,拉袢套上肩頭。拖拉機手搖起車來,柴油機怪叫著,噴出一團團嗆人的黑煙。一時間,馬路上好像開了鍋,馬嘶、牛叫,趕車人高聲大嗓地吆喝;人們興奮、激動、躍躍欲試,在歡喜中忙碌、等待。大家都一個心眼地凝視著前方,都一個心眼地想著,向前走,向前走,哪怕是一分鐘一步地向前挪,也是對人們的巨大安慰。杜秋妹兩眼圓溜溜地瞪著前方,車袢抻得繃繃緊,殺進了她的肩頭,她結實豐滿的胸脯輕輕地起伏著,隨時準備向前走。她恨不得一下子就飛到棉花加工廠里去,賣掉棉花,然后,拿著大把的票子去百貨公司,不!先去飯館子里買上十個滋啦啦冒著熱氣的油煎包,一口氣吃下去,然后去理發館燙個發,照相館照張相,最后才去百貨公司,去逛一逛,購三買四,去顯示一下農村大姑娘的出手不凡與闊綽大方……杜秋妹父母早歿,一個哥哥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海角天涯,因此,她是一個可以放心大膽地努力勞動賺錢,并放心大膽地放手花錢的角色。
然而,現實情況卻使杜秋妹大大失望,她的排子車僅僅向前移動了五米的光景,便觸到了馬車的尾巴,再也走不動。車馬大隊又像一根斷了扣的鏈條一樣癱在路上。這是前進中的第一次停頓,對人們的打擊并不重。大家都相信,這是偶然的,是棉花廠剛開大門的緣故。就像一個人吃飯時吃嗆了一樣,咳嗽幾聲就會過去。于是大家就耐心地等待著棉花加工廠“咳嗽”,清理好它的喉嚨,然后,源源不斷的車馬以及車馬滿載著的棉花,就會像流水一樣嘩嘩地淌進去,并從另一頭把拿著票子的人淌出來。
半個小時后,車隊終于又移動了一次,移動了大約有十幾米遠。以后,車隊就以每小時大約四十米的速度前進著。這種擁擁擠擠的、吆二喝三的、動動停停的前進方式,折磨得杜秋妹神經麻痹,煩躁不安。她不停地抬頭看著可以代替時鐘的太陽,不停地回頭看著她夜間停車的地方,那兒有一棵纖弱的小白楊樹,至今依然清晰可辨。事實證明,她的排子車總共前進了不過一百五十米,而從她把車停在那兒算起,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幾個小時。
到了十二點光景,車馬大隊再一次像死蛇一樣僵在路上。杜秋妹閑得無聊,便與臘梅嫂再度攀談起來。這一次她徹底地了解了大嫂各方面的情況,知道了大嫂看上去三十多歲,實則只有二十六歲多一點;知道了大嫂的丈夫在麻栗坡當副連長,一九七九年自衛還擊作戰被越南人的子彈在頭皮上犁開一條溝,至今還留著一道明晃晃的大疤瘌,致使他大熱天也不好意思摘帽子;還知道了她的六十歲的患有氣管炎的婆婆和八個月零三天的左腮上有個酒窩窩的小女兒,等等,等等。什么話都說完了,口里的唾沫全耗干了,可是一切如故,車馬大隊還是一動也不動。
騾馬都焦躁地彈起蹄子來,遠處幾頭拉車的黃牛不顧主人的叱咤臥倒在地上。車把式支撐起草料笸籮喂起牲口來。拖拉機手早已把機子熄了火,鉆到車頂上用花包支起的洞洞里,打開了收音機,電臺正在播放京劇《打漁殺家》,拖拉機手時而扯著破鑼嗓子跟著瞎唱一氣,時而又卷起舌頭吹口哨,旁若無人,自得其樂。
太陽當頭照耀,一點風也沒有,天氣悶熱。杜秋妹回想起夜里凍得打牙巴鼓那會兒,恍有隔世之感,頗有幾分留戀之意。十三點左右,形成了這一天當中的一個熱的,白花花的陽光照到雪白的花包上,泛著刺目的白光,砂石路面上,泛起金燦燦的黃光;空氣中充滿了汗臭味、尿臊味和令人惡心的柴油味;騾馬耷拉著腦袋,人垂著頭,忍氣吞聲地受著“秋老虎”的折磨。后來,刮起了時斷時續的東北風,立刻涼爽了不少,人、牲畜都有了些精神。杜秋妹肚子咕咕叫起來,她摸出一塊餅,吞咬了一口,但舌頭干燥得像張紙,一卷動仿佛刷拉刷拉響,食物難以下咽。她把餅讓給臘梅嫂吃,臘梅嫂苦笑著搖了搖頭。
車把式走上前來,跟杜秋妹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杜秋妹替他照看著牲口,由他到周圍的溝里去打點水來,一是潤潤人的喉嚨,二是飲飲牲口。杜秋妹面有難色地說:“萬一前邊走開了怎么辦?俺一個人顧不了兩輛車啊。”車把式思索了一會,終于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之策。他把杜秋妹的排子車拴在馬車尾巴上,這樣,馬車就拖著排子車前進。車把式還說,即使他找水回來,也可以不把排子車解下來,這樣就能省她一些氣力。杜秋妹還想讓臘梅嫂把排子車再拴到自己的車尾巴上,但車與車首尾相連,很難插進來,臘梅嫂也連聲拒絕,于是只得作罷。
臘梅嫂的嘴唇上已鼓起了燎泡,溢出的奶水在胸前結成了兩個茶碗口大的嘎巴,她幾次用袖子偷偷擦眼,揩干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杜秋妹偷眼看著臘梅嫂,心里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但又愛莫能助。拖拉機手適才好像被曬截了氣,涼風一起又還了陽,他又擰開了收音機。電臺開始播放廣告,廣播員千篇一律的聲音夾雜在亂七八糟的聲響里,在斑駁陸離的空間里打著滾,加重著人們的煩躁。人們再也坐不住了,失去了靜候車旁等待前進的耐心和信心。一部分人提桶四出找水,一部分人互相打聽著車馬大隊停滯不前的原因。這樣一開頭,消息便一個接一個地從前邊傳來。一會兒說,車馬停滯不前的原因,是加工廠里塞滿了棉花,連人走的路都沒有了,工人進車間要扒開棉花鉆進去,出車間當然只有扒開棉花才能鉆出來。棉農們拉著加工廠廠長不放,要求他想法加快收購速度,廠長急火攻心,一頭栽到地上,人事不省,送到醫院搶救去了……一會兒又有消息說,廠長根本沒去醫院,用涼水拍了拍頭頂就出來了,領著人在趕鋪新垛底,增設新磅秤,連瘸腿縣長都驚動了,正一瘸一顛地在加工廠內調查情況……后來又有消息說,根本沒有廠長昏倒那回事,加工廠里也沒有滿到那種程度,車隊停滯的原因,是一輛手扶拖拉機被一輛二十五馬力“泰山”拖拉機撞進了道溝,機手砸斷了三根肋條,公安局派來警察保護現場,一會兒拍完了現場照片,大路就會暢通……消息連續不斷地傳來,大概前后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了十幾個回合的光景,老天保佑,車馬大隊終于又前進了。
杜秋妹一邊手忙腳亂地招呼著牲口。一邊焦灼地張望著車把式走的方向,盼望他能早點回來。車隊雖然還像蚯蚓一樣緩緩蠕動,拖拉機手卻不停地猛踩油門,使沒有充分燃燒的柴油變成一股股黑煙,噴到杜秋妹身邊,把她包圍在骯臟的煙霧里。這種挑釁性的使奸耍壞,帶著明顯的報復色彩,拖拉機手大概已把杜秋妹和車把式列為“一丘之貉”。
杜秋妹是決不吃啞巴虧的,她揮動著鞭子憤憤地說:“哎!你積點德好不好?”
機手不屑地聳聳鼻子,反唇相譏:“怎么啦,太太,我把你的孩子扔到井里去了?你趕你的車,我開我的車,咱們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井水不犯河水。”
“你加什么油門?!”
“廢話!不加油門車能動?”
“有你這樣加油門的嗎?像抽羊角風一樣!別以為你大姑沒見過拖拉機,你大姑家里有兩輛大汽車沒愿開來哩!”
周圍的人們友好地笑起來。機手很尷尬,自尋臺階下驢,說:“看你是個老婆,老子不跟你一般見識。”
“放屁!”杜秋妹大罵一聲,抬手就是一鞭子,機手一閃身,躲了過去。這一鞭子沒打著,杜秋妹緊接著罵道:“你娘才是個老婆!”
機手猛跳下車,沖到杜秋妹面前,但一見杜秋妹橫眉豎目準備拼命的樣子,便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縮了回去。
這時,車把式提著一桶水回來了。杜秋妹搶上前去,把嘴貼到水面,咕咚咕咚灌了一個飽。臘梅嫂也喝了一點水,然后,大家隨便吃了一點干糧。拖拉機手坐在駕駛座上連頭也不回,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車把式招呼他:“哎,伙計,喝水不?不喝可要飲馬了。”機手聾了似的一聲不吭。杜秋妹低聲說:“理他呢!”渴極了的馬把脖頸伸過來,咴咴亂叫。“不喝真要飲馬了……”車把式話沒說完,馬的嘴巴已經扎進了水桶里。
一會兒工夫,東北風忽然大了起來。東北方向的地平線上,也滾起了一些毛茸茸的灰云。陽光已不強烈,路面上刺目的光線變得柔和了,而這時,車隊竟也破天荒地連續前進了大約二百米。行進中,杜秋妹忽然聞到一股燒著棉布或是棉花的氣味兒。她一邊翕動著鼻翼,一邊檢查了臘梅嫂的排子車。臘梅嫂說:“八成是拖拉機上燒著什么了,剛才他還抽過煙。”杜秋妹騰騰跑上前去,高叫著:“停車!”拖拉機手瞪了她一眼,并不理睬。這時,杜秋妹已經看到了車上那只冒著白煙的花包,急忙大叫道:“你車上著火了!”機手一回頭,臉煞地白了,急忙剎住車,跳上車斗,把著了火的棉花包扔下地來。花包一落地,呼啦一下子騰起了半尺高的火苗。杜秋妹一貓腰,拖著棉花包就滾下了道溝。人們一齊擁下溝去,捧土將火壓滅……
這包棉花燒掉了大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經過眾人反復檢查,確信沒有余燼時,才又幫助機手抬到車上。早晨替他和車把式勸架的老者走上前去,說:“小伙子,你怎么盡干些沒屁眼的事兒呢?干這活兒怎么敢動煙火呢?老爺子煙癮比你不大?煙袋都扔在家里不敢拿哩……
眾人也紛紛議論起來:“伙計,你今天好大災福!再晚一會,這車棉花就算報銷嘍!”
“連我們也要跟著沾光!東北風這么大,還不鬧個火燒連營!”
“嗨,多虧了姑娘鼻子好使,頂風還能聞得到……”
人們一齊又把贊賞的目光投到杜秋妹身上,看得她不好意思起來。她的手上燙起了幾個大水泡,褲子也燒了一個雞蛋般大的窟窿。
機手紅著臉,囁嚅著:“……大姐,您宰相肚里跑輪船,剛才……”可杜秋妹扭過身去再也不去理他。
車把式關切地走過來,請她坐到馬車上去,杜秋妹搖搖頭拒絕了。這時,前邊的車輛又紛紛行動,車把式急忙跑回去照料車馬。臘梅嫂執意不肯再讓杜秋妹幫她拉車,但拗不過,只好又遞給她一根拉袢。兩個人彎著腰,跟在拖拉機后一節一節地前進。
東北風愈刮愈大,風里夾雜著潮氣和泥土腥味,馬路兩旁收獲后的莊稼地袒露著胸膛,蒼茫遼遠,風刮著焦干的豆葉在道溝里滾動,刷拉刷拉響個不停。杜秋妹的排子車前進約有一華里,爬完了這個大漫坡的六分之一,離棉花加工廠大門又近了一些。這時喧鬧的車馬大隊又一個徹底停住了。
臘梅嫂急得嚶嚶地哭起來。她那脹得像石頭一樣硬的,使她想象到家中餓得嚎啕大哭的愛女與倚門而望的老娘。這狼狽不堪的處境,又使她怨恨起在麻栗坡當副連長的男人;因為他的緣故,才使她一個婦道人家像牲畜一樣拉著車連晝帶夜地來賣棉花。杜秋妹也陪著臘梅嫂流了幾滴同情的眼淚,更引逗得臘梅嫂悲聲哽咽。杜秋妹怕她哭壞了身子,便勸慰大嫂說:“大嫂,你不必哭了,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河,沒有爬不上去的坡,孩子八個月零三天,不!零四天,已經不小了,你說過家中還有奶粉、麥乳精,還有她爸爸的裝著乳膠頭的奶瓶,家中還有奶奶,會照顧好她的……要不你就回家一趟?來回一百里路,非把你累倒在路上不可……”車把式送過來半包餅干,又不知從哪兒搞來一個紅皮大蘿卜,用刀子割成兩半,逼著杜秋妹和大嫂吃下去。拖拉機手也湊過來說了幾旬勸慰的話,并且表示愿意把大嫂的排子車拴到他的車尾巴上拖著走;如果大嫂愿意的話,賣完棉花后他可以先開車把大嫂送回家,如果杜秋妹也愿意,他更樂意效勞……
人們憤憤的牢騷聲四面響起,拖拉機手甚至破口大罵。他罵棉花加工廠里都是些混蛋,回去后一定要寫封信到報社里去告他們一狀……機手罵夠了,突然想起了他的收音機,他取出來擰開。電臺正在進行天氣預報:今天夜間到明天,多云轉陰……局部地區有雷陣雨……
杜秋妹敏感地跳起來,嚷道:“聽到了沒有?有雷陣雨!局部地區有雷陣雨!”聽到這消息,霎時間,人們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全沒了主意。杜秋妹說,“雷陣雨,人倒不怕,權當洗個涼水澡,可是棉花、棉花可就完了。加工廠是不會要濕棉花的,我們還得拉回家去,再晾、再曬;再晾再曬也白搭,棉花讓雨一淋就會發黃、發紅、降級、壓價、少賣錢,我們還得再來排隊,熬夜……”
這將要來臨的秋季少見的雷雨,對車馬大隊的威脅顯然是大大超過了棉花加工廠的夜間關門。車把式毫不猶豫地點亮了他的剩油不多的風雨燈。人越聚越多,暗淡的燈光照著一張張惶惶不安的面孔。大家都抬頭看天,天果然有些不妙,風利颼有勁,潮氣很重,東北方向的天空像有千軍萬馬在集結待命,烏壓壓,黑沉沉,仿佛只要一聲令下,就會沖過來,就會遮天蓋地。投有被陰云吞噬的晴空中,還有幾個星星在發抖;西邊林梢上那一勾細眉般的新月,也好像在打著哆嗦。一會兒,神使鬼差似的,就在東北方向遙遠的地方,一道賊亮的閃電劃開了夜幕,很久,才響起了一陣沉悶的雷聲。
雷聲一響,人們紛紛跑回到自己的車旁,至于跑回去干什么,恐怕沒有人能夠解釋清楚。杜秋妹、車把式、拖拉機手、臘梅嫂這幾個不打不相識的朋友聚在一起,冷靜地分析了情況,大家一致認為:走是不現實的,因為路上的車一輛接一輛,要想掉轉車頭搶在雷雨之前趕回家,簡直比登天還難。于是,剩下的只有一條路,留在這里,聽天由命,把希望寄托在僥幸上。不是說局部有雷陣雨嗎?也許我們是在那個局部之外。但還必須采取一些防護措施……
拖拉機手有一塊篷布,車把式車上有一塊塑料薄膜。車把式提議把四輛車上的棉花統統卸下來垛在一邊,上邊用篷布和塑料薄膜蒙住,這樣,在一般情況下可保無虞。杜秋妹和臘梅嫂不愿給他們添麻煩,尤其是不愿給拖拉機手添麻煩,因為他的篷布很大,完全可以把拖斗罩過來。拖拉機手稍微猶豫了一下,接著便表現得慷慨大度,說了一些有苦同受有福同享之類的話,杜秋妹和臘梅嫂一時都很感動,于是大家便按計劃行動起來。
棉花蓋好了。人無處躲藏,就一齊坐在馬車上,靜候著雷雨的到來。車把式的風雨燈熬干了油,不死不活地跳動了幾下,熄滅了。風也突然停了。一只雨信鳥尖叫著從空中掠過,翅膀扇動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原先一直低唱淺吟的秋蟲也歇了歌喉。一切都仿佛在耐心地等待;一切都仿佛進入了超生脫死的涅境界。就這樣不知待了多長時間,突然,一種窸窸窣窣、呼呼嚕嚕、轟轟隆隆的聲音從東北方向滾滾而來,一時間天地之間仿佛有無數只春蠶在野咬桑葉,無數只家貓在打著鼾,無數匹野馬掠過原野。緊接著,一直在東北方橫劈豎砍的閃電亮到了頭頂,震耳的雷聲也在人們耳邊響起。頃刻之間,風聲大作,風里夾雜著稀疏但極有力的雨點橫掃下來,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人的顏面。杜秋妹和臘梅嫂緊緊地偎在一起,像打擺子一樣渾身戰栗著。車把式把他的光板子皮襖蒙到了兩個女人頭上。風雨雷電像四個互相撕咬著、糾纏著的怪物,打著滾、翻著斤斗向西南方向去了。剩下的只有道勁冰涼的小東北風,吹拂著驚魂未定的人們。漸漸地,首先是從西北方向露出了一絲深藍的夜空和幾顆耀眼的星辰,很快便晴空如洗滿天星斗了。
真是幸運極了,這場外強中干、虛張聲勢的雷陣雨并沒落下多少,連光板子皮襖都沒打濕。棉花罩在篷布下,料想是無防的,杜秋妹心中輕松了一些。大家都不說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車把式大睜著眼睛,竭力想看清杜秋妹那兩只動人的眼睛,努力想象著杜秋妹鮮紅嬌艷的雙唇。拖拉機手又百無聊賴地搗鼓開了他的收音機。臘梅嫂則始終緊緊摟住杜秋妹,將她那充滿奶腥味的胸膛擠在杜秋妹肩頭上。就這樣,他們一直靜坐到半夜時分。秋風無情地掃蕩著大地,寒冷陣陣襲來,打透了人們的單薄衣衫。杜秋妹和臘梅嫂躲在腥膻撲鼻的皮襖下邊還是一個勁發抖。偏偏就是在這時候,那件事又按著自己固有的周期,來到了杜秋妹身上。杜秋妹根本沒曾想到賣車棉花要在外邊耽擱這么長的時間,所以全無準備。眾多的不方便、不利索所帶來的羞澀、煩惱、痛苦,折磨得這個剛強的大姑娘禁不住地啜泣起來。臘梅嫂以敏感的嗅覺和女人之間共通的心理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一時也沒有辦法,手邊連一塊紙頭也沒有,四周全是寒冷和沒法說話的男人,她不免聯想到做一個女人的諸多不便,忍不住又抹淚了。
車把式聽到兩個女人的哭泣,以為她們是給凍的,便又把狗皮帽子摘下來扣到杜秋妹頭上,機手也把雨衣披到兩個女人身上去,兩個女人說她們不冷,把帽子和雨衣還給車把式和機手,依然抽泣不止。
車把式在黑暗中抓住杜秋妹的手,問她是不是病了,如果病了,他可以背著她從田野里斜插到另一條公路上去,到就近的醫院里去求醫。杜秋妹連連搖頭,車把式又問為什么?臘梅嫂終于說道:“婦女的事,你打聽什么?”車把式像扔掉一塊熱鐵一樣放開了杜秋妹的手,這時他才意識到竟然荒唐大膽抓住了一個大姑娘的手。他知趣地搓著雙手,慌忙跳下車轉到棉花包后邊去。還是臘梅嫂急中生智,從自己的棉花包里抽出一大把棉花給了杜秋妹……
凌晨四點多鐘,杜秋妹被臘梅嫂推醒。她睜開蒙昽的眼睛,看到車把式和機手已經把拖拉機和兩輛排子車全部重新裝好,機手正在用繩子將臘梅嫂的排子車拴到拖拉機的尾巴上。兩人急忙跳下馬車,凍麻了的腿腳使她們行動起來連瘸帶拐,十分滑稽可笑。她們滿腹的感激話一句也說不出,只將一行行熱淚掛到冰冷的腮上。她們幫忙裝上馬車,車把式也把杜秋妹的排子車重新拴好在馬車上c東方已是魚肚白色,從小嶺背后的村莊里傳來了一兩聲小公雞稚嫩然而卻是一本正經的嗚叫。黎明的清冷又一次來襲擊她們,杜秋妹因有事在身,更兼連日勞累不得溫飽,頗感狼狽。
經過這一夜風雨中的同舟共濟,他們四個現在成了可以相互信賴的好朋友了。從昨天車馬的進度看,他們對今天也不抱太大的希望。這樣,四個人都聚到一起商量,應該到附近買點食品回來,準備在這兒再熬一天。車把式提議要買兩把暖壺,到附近村莊去灌兩壺開水。杜秋妹提議紿兩個男子漢買一瓶燒酒,讓他們喝一點,驅驅寒氣,解解困乏。這個提議立刻得到臘梅嫂的贊同。兩個女的沒有帶錢,機手口袋里只有幾個鋼镚.車把式摸摸口袋,看看腕上的表,忽然說他有錢,一切他包了。但杜秋妹明確表示,賣了棉花她愿把賬目全部承擔;其余三人當然不干,于是決定暫時不管這件事,到時再說,決定派兩個男的去采購,女的留守原地看管車輛。
早晨七點多鐘,站在車上一直朝西南方向晾望著的杜秋妹興奮地叫了起來,臘梅嫂也看到了跌跌撞撞地朝這跑著的車把式和機手。她們像迎天神一樣把他們倆接回來,機手把買回的暖壺等物件撂到車上,車把式滿臉是汗,呼呼地喘著粗氣,匆匆拉開皮兜子的拉鏈,一兜子肉包子冒著熱氣,散發出撲鼻的香味。杜秋妹頓時覺得餓得要命,恨不得把兜里的包子全吞進肚子里去。周圍的人們也圍攏上來,打聽著包子的來處和價錢。車把式一邊回答,一邊客氣地讓著周圍的人吃一個嘗嘗,人們也都客氣地拒絕。一會兒,就有幾個小伙子一溜煙地向縣城方向奔去。
四個人好一陣狼吞虎咽。按他們腸胃的感覺還剛剛半飽的時候,臘梅嫂就勸大家適可而止,一是怕撐壞了肚子,二是必須有長期堅持的準備,因為根據昨天的經驗來看,今天能否賣掉棉花還很難預料,因此要細水長流,留下些包子當午飯。
吃過飯,車把式把臘梅嫂拉到一旁,紅著臉遞給她一個紙包,讓她轉交給杜秋妹。臘梅嫂打開一一看,馬上明白了。她拉著杜秋妹就向遠處的小樹林走去。臘梅嫂邊走邊夸著說,“這小伙子不錯,心眼好,連這事都想得這么周到。”
半小時后,她們每人抱著一些青草回來。杜秋妹把青草丟給餓得咴咴叫的騾馬,面孔通紅,雙眼直直地盯著車把式憨厚的臉,低聲說:“好心的大哥,俺一輩子忘不了你……”
拖拉機手瞥見了這一幕,臉上出現極為復雜的表情。
又是太陽升到一竿子高的時候了,車馬大隊開始前進。忽然從前面傳過來消息說,縣委書記親臨加工廠解決問題,昨天夜里清理通道,趕鋪新垛底,增設了新磅秤。開始人們還將信將疑,但過一會兒工夫,果然隊伍前進的速度驚人。不到兩個小時,杜秋妹坐在高高的馬車上已經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棉花加工廠掛在門口的大牌子以及門口擠成一個蛋的人馬車輛。陽光照耀著杜秋妹欣喜的笑臉,車把式不時回頭向車上看看,問一問杜秋妹的饑飽冷熱。杜秋妹用會說話的眼睛使他得到了滿足和幸福。臘梅嫂坐在拖拉機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兩個年輕人,臉上不時出現會意的笑容。
中午時分,她們和他們的車涌進工廠的大門,經過扦樣、測水、檢驗、定等級等手續,再到垛前過磅,過完了磅又把棉花包滾到高高的垛上去,最后到結算室算賬領款。領到了錢,杜秋妹要付給車把式買東西的錢,車把式哪里肯依,說只當是自己請客,其他兩位也只好這樣作罷。
臨分手時,杜秋妹突然想起:一整天沒見車把式捋著袖子看電子表了。她對這位尚不知姓名的青年,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她用深情的眼睛向車把式發射著無線電渡,同時,她的大腦里最敏感的部位也不斷接收到了從車把式心里發出的一連串的脈沖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