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灰色的身影一閃,雕花窗后不再見到那張白凈的臉孔,十月秋風起,遠處菊花清香淡淡,悠遠悵然,陽光照著幾片落葉,前院空蕩蕩的,唯有那看宗祠大門的老者彎腰縮在門洞邊上避風,便再也見不到一個人。
方才那抹銀灰,仿佛是她眼睛花了,窗戶那邊根本就沒有人呆著,只是她以為而已。
可慕瑛心里卻明白得很,他真來過。
即使再不喜歡她,可自己還是他的女兒,在即將拜別慕府的時候,他還是偷偷的站在角落里,看著她拜別祖宗,看著她跨出宗祠的大門。
女兒大了,要離家了,他還是會要送她最后一程,哪怕是他并不想讓她看見。
慕瑛低頭疾走,方才見著那一角銀色的衣裳,讓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原以為父親恨自己,可沒想到他還是有一份父女之情,只是隱沒在他內心深處。
日色漸漸的黯淡下來,歸雁帶著暮色隱入煙樹之間,青蓮色的暮靄里,有燦燦的紅色燈籠,燈影從薄紗里透了出來,一團團暖黃的影子。
大司馬府的大門敞開,兩行提著燈籠的宮女分別站好,門口停著一輛八寶香車,朱輪華蓋,頂上有錦緞輕帛制成的彩鸞,四角有長長的流蘇,下邊墜著一個個金鈴鐺,隨著秋風不住的在旋轉著,發出細碎的響聲。
一群人擁簇出一位盛裝麗人,大帶深衣,層層尾裾,黑色的帛衣上有一朵朵暗紅色的牡丹花,團團似錦。她的頭上戴著八寶金釵,累絲鳳凰形狀,金色尾翎幾股,上邊點綴著各色明珠,巍巍顫顫,分不清那是鳳凰的尾翎還是珍寶華枝。
慕瑛由小箏與另外一個丫鬟小琴扶著,慢慢走出了慕府大門,她的臉前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紗,看前邊的東西都不怎么清楚,朦朦朧朧的一片。
今日她以昭儀的身份進宮,自此以后,她便與赫連鋮綁在了一起,若是他能坐穩江山,她便可與他共享這太平盛世,但若他依舊不能改變暴戾的做法,只怕自己以后會要陪他萬劫不復。
一步步的踏了出去,步步生蓮,亦是步步心酸。
前邊究竟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她現在都不明白,只能靠著自己一步步走出去,慢慢摸索,只有走到那個地方,她才會明白究竟是在懸崖邊上還是汪洋之畔。
一個小內侍跪倒在地,將背拱了起來,慕瑛提起一只腳,踏在他的背上。
這便是皇后之禮,她要將那些卑微的人踩在腳下,可慕瑛心里卻一點也不舒服,她不喜歡將人踩在腳下,哪怕那只是一個卑賤的內侍。
在宮女們的扶持下,慕瑛上了八寶車,四面的薄紗飄揚,將她的周圍氤氳成了模糊的一片,在這迷迷茫茫的暮色里,更是看得不甚分明,就如她的將來一般,也是那般看不清楚。
此刻大司馬府前萬頭攢動,個個爭搶著來看慕昭儀出府的盛況,慕瑛一登車,喜炮齊鳴,聲音有如春雷貫耳,直將隨著迎親隊伍的鼓樂之聲給壓了下去。煙火伴著喜炮聲聲上了天,將御道街這邊照得亮晃晃的一片,那光芒忽明忽滅,將站在暗處的人照得憧憧而現。
一個穿著白衣的人站在街角,負手而立,一雙眼睛緊緊的盯住了大司馬府前的八寶香車。他一眨也不眨的看著慕瑛上車,看著裝飾著暗紅色雕紋的朱輪慢慢滾動,一聲長長的嘆息從他嘴角逸出。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他便是連揮手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站在這陰暗的角落看她上車,看全京城的百姓為她歡呼喝彩——她是皇上用皇后之禮迎娶的昭儀,這份榮耀,已經足夠讓天下人為之矚目了。
從此他再也沒有接近她的機會,從此她便是赫連鋮的女人。一陣鉆心的疼痛讓高啟似乎失去了力氣,站在那里呆呆的看著那儀仗慢慢的遠去,身邊的百姓也跟著儀仗朝前邊慢慢走著,不多時便空出了一塊街面。
街道上有零碎的東西留了下來,被秋風一吹,飄飄揚揚的朝前邊飛了去,猶如退潮的灘涂上有著各種海貝與遺留的碎帛。他的心,也如這街面一般荒涼,上邊浮末一般的那些碎片,都只是往昔的記憶。
赫連鋮站在五鳳樓上,聽著御道街那邊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臉上滿是興奮的神色:“江六,她來了,馬上就要進宮了。”
江六彎腰站在那里,笑著點頭:“可不是,皇上,慕昭儀即刻就要到了呢。”
瑛小姐出宮的這一個多月,皇上就跟失了魂一般,每日里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有時候還會不由自主往映月宮走,到了宮墻邊上,方才醒悟過來,瑛小姐此刻正在大司馬府,并沒有在這寂寞深宮里。
作為赫連鋮最貼心的內侍,江六心里自然是希望慕瑛進宮,但一想到皇上對大司馬還是心存忌憚,卻覺得有些隱隱的不妥,瑛小姐與皇上之間,似乎還是橫亙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跨越過去。
只不過,現兒看著赫連鋮這般高興,他也顧不得去想太多,他的皇上,今晚可算是要如愿以償了。
大紅的宮燈一對一對的走了過來,就如一條蜿蜒的長龍,慢慢的從正華門這邊過來,赫連鋮一甩衣袖:“朕去接瑛瑛進宮。”
八寶車在正華門前停了下來,站在那華表之下的司禮內侍回頭看了一眼,就見里邊有一匹快馬朝正華門奔了出來,馬后不遠處跟著一群人,正在朝前飛奔:“皇上,皇上,不要太快,仔細路上有石塊!”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眾人擦了擦眼睛,這才驚覺那坐在馬上之人正是他們的皇上赫連鋮。那馬越跑越近,就見那黑色的吉服上鮮紅的大帶腰封在明亮的宮燈照耀下格外顯眼,赫連鋮冠冕上的明珠也漸漸的看得清楚起來。
“皇上!”司儀大驚失色,帶著眾人匍匐:“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赫連鋮翻身下馬,一彎腰便將司禮內侍拉了起來:“快些起來,給朕大婚司儀!”
那內侍瞠目結舌……大婚……好像瑛小姐只是個昭儀的名分,大婚可是對正妻而言,現兒大虞還未立皇后呢。
只不過他又如何敢違抗赫連鋮,連忙扯著嗓子喊:“吉時將近,扶鳳駕入后宮!”
按著這大婚的規矩,皇后娘娘也只會是被送進后宮,然后等著皇上一起來喝合巹酒,可皇上卻急不可耐的自己跑了出來,親自迎慕昭儀進宮——這好像一點都不合規矩,哪有皇上自己出來迎親的?又不是普通百姓嫁娶,需得新郎官騎馬上門迎娶,還要陪著花轎滿街游一圈才回去。
可皇上用皇后之禮迎娶慕昭儀進宮,這事本來就不合規矩,自己又何必計較那么多?不知道皇上究竟準備今晚要弄個什么樣的大婚,司禮內侍站在那里,心中顫栗不已,若是辦得不合皇上的心意,明日自己指不定就發配去看守冷宮了。
“皇上,是不是要準備將皇宮游上一圈?”司禮內侍想了又想,覺得自己要投其所好,雖然慕昭儀不是皇后,可大家都說她是皇上喜歡的人,只要是將慕昭儀的地位往高處抬,皇上保準歡喜。
赫連鋮聽了司禮內侍的話,臉上泛起了笑容:“好好好,到后宮游上一圈。”
聽說民間的嫁娶,都要由新郎陪著新娘到京城街頭游一圈,這才是真正的大婚呢,赫連鋮興奮得很,快步走到了八寶香車前邊,沖著里邊喊了一聲:“瑛瑛!”
雖然外邊喧嘩聲陣陣,可慕瑛還是很清晰的聽到了他的聲音,她掀開垂著的紅紗,朝旁邊看了看,就見薄紗簾幕外邊,有一個人抓住簾幕一角,正在往里邊張望。
“皇上!”慕瑛有些赧然,赫連鋮這般行事,實在不合規矩。
“瑛瑛!”聽到慕瑛的聲音,赫連鋮心中就如吃了蜜糖一般甜:“瑛瑛,咱們一道去游后宮!”
慕瑛吸了一口氣,這游后宮又是什么規矩?難道跟民間嫁娶要游京城一樣?她有些懷疑,忍不住掀起簾幕朝赫連鋮瞥了一眼:“皇上,這個似乎于理不合。”
“什么于理不合?朕想怎么樣便是怎么樣!”赫連鋮見著那大紅面紗下邊一線微波,不由得心中一蕩,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朝她那春水一般的眼波處飛了過去:“瑛瑛,朕陪你一道走遍后宮,讓眾人知道,你是朕最心愛,最看重的人。”
他說得斬釘截鐵,興致勃勃,慕瑛不好拂逆,只能將那簾幕放了下來,端端正正坐好。
這后宮一游,不知會給自己樹下多少仇敵,還未進宮時,那賀蘭綿福就已經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更別說今晚這么大張旗鼓了。
只不過,仇敵既然已經結下,多這一樁也少這一樁已經是無法化解的了。慕瑛咬緊了嘴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以后只能自己去小心應對。